《峥嵘岁月》獾院小级长

4、离别1935

　　某日，北平街头出现了一次浩荡的大规模聚众反抗活动与动员会，主体是学生。那些学生亢奋的高举着旗帜和纸板，巨大的反抗标语用有力的笔触书写着。他们满含悲愤的把嗓子喊到沙哑，女学生的眼里已然满是热泪，那一声声呼喊似是从心里带着血抠出来的，像是对家国饱受外辱的切肤之痛，又像是来自对同胞遇害的泣丧。

　　陆子峥和他另一帮同学跟在队伍之后，热切的对来往过路的行人发放着传单，呼吁着：“行动起来，反抗起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周围有个报社记者给他们“咔嚓、咔嚓”的照着相，陆子峥对着镜头招了招手，定格了一张他热血澎湃的面容。

　　行人接过他们塞来的传单或同情或漠然，仍在各自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匆匆走着。

　　张昌武站在他们身后，手里也拿着陆子峥和几个家境还算过得去的同学凑钱印来的传单，他汗湿的手心把一摞纸张握的发皱，却始终没有动作。

　　陆子峥走到他身边，他的传单已经全部发了出去，他从张昌武手里抽走一部分传单，点了点页数，问：“你傻站在这儿干嘛？”

　　“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用。”张昌武见陆子峥兴致高昂，便把剩下的传单都递还给他。

　　“即使方法不能行之有效，但做过尝试总比蒙昧自封好得多。”陆子峥有些不悦，他丢下这句话，激烈的队伍已经行远，他跑了几步跟在队伍后面。

　　队列前方突然地响了一声空枪，整条队列哗然着被迫阻停下来，后面的学生还在不断撞上前面的学生，陆子峥的表情霎时滞住了，张昌武慌张的拨开他眼前的行人跑到陆子峥身边。

　　“出什么事了。”陆子峥回头看了眼张昌武，刚要挤到前面去看。

　　张昌武没说话，只紧紧地握住了陆子峥的手腕。

　　伪军已经举起棍棒毫不留情的殴打起前面的学生，队列瞬间化为散沙，女同学的哭叫声充斥着现场，几个奋起反抗的男学生已经被砸的头破血流。

　　陆子峥终于不再激动的急着发声，他怔怔的看了眼张昌武，最终把目光落在那一地的血迹上。

　　什么都没有用……真的就什么都没有用了吗？

　　陆子峥站在原地随着奔逃的人海流淌着，跟随着不可逆的流波前行着，他被人撞的猛地向前俯冲了一下，险些摔倒，张昌武在人潮中始终没有放开陆子峥的手腕，乱世之中，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实在。

　　这次行动在伪军的不断朝天鸣枪示威当中被迫狼狈的中断了，他们打死了一个名叫刘往的男学生，没有任何人来解释他死于跳弹还是走火，陆子峥他们默默地收了刘往的尸体，几人一道送他回了家。

　　谁也没有勇气去看他家人受到丧子之痛后悲痛欲绝的模样，在刘往家门口，几人似有默契的驻了脚步。

　　张昌武拍了拍陆子峥的肩，上前叩响了刘往的家门。

　　刘往家很快就来开了门，开门的一瞬间还听到他的母亲在骂：“你个王八蛋，怎么才回来！今天街上都响枪了……”

　　话口很快便闭住了，那位母亲愣愣的看着门外几个灰头土脸的学生，她的目光充满希冀的来回游移着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对于儿子的已经离开似乎没有实感。

　　“阿姨，刘往，我们给你送回来了。”张昌武的声音闷闷的，他让开了身子，把挡在身后躺在地上的尸体露出来。

　　他的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阖着双目，她用一种刚从梦境中苏醒过来的表情看了很久，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姨，您节哀。”陆子峥低着头声音发着颤。

　　她没有回答，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口，跪倒在自己儿子身边，用自己枯瘦的两只手捧着儿子的脸，倒伏在他身上无声的抽泣着。一会儿又起身，抬手轻轻摸上儿子的脸颊，为他擦去那里的灰迹。

　　“阿姨，您节哀顺变。”陆子峥实在看不下去，走到刘往母亲身边想蹲下安慰她。

　　“走！你们走！”那母亲把刘往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拒绝了陆子峥的安慰，她无声的眼泪顺着自己的脸颊滑进儿子的头发里。

　　陆子峥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张昌武会意的向其他同学挥了挥手，走到陆子峥身边，对仍跪在那里的母亲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和陆子峥一同离开。

　　夜晚，二人在书房，陆子峥手狠狠的拍在桌上，震歪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顺着木桌不住的向地上滴答着。

　　张昌武叹了口气，扶正了茶杯，拿起一旁的抹布擦拭着桌子：“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不叫解决问题。”

　　“那你告诉我问题该怎么解决？”陆子峥声音弱下来，他看起来有些发傻，抬头望向张昌武，“你说那么做没有用，那你一定知道怎么做有用，对吗？”

　　张昌武没有回答，又蹲下身子擦着地上的茶水。

　　陆子峥掐着自己的睛明穴，一口浊气淤在他的心口叫他难过的连喘息也疼。

　　“我没有办法，”茶水被擦干净了，张昌武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陆子峥，“这是大问题，要解决中国的落后和贫瘠，那是几百年落下的病根了……”

　　陆子峥不发一言，等着张昌武的下文。

　　“可是，小人物要去解决小问题，对吗？”张昌武站起身，把抹布丢进水盆里。

　　“你想说什么？”陆子峥皱起眉头，走到张昌武身边，紧紧地盯着他。

　　“我要去参军了，子峥。”张昌武对陆子峥笑笑，拍拍他的肩。

　　“那我呢？”陆子峥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缓缓地张口。

　　“在家好好照顾爹，好好照顾自己……找份活计吧。”张昌武仍是笑着说，可说到最后语气竟带了些哽咽。

　　陆子峥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紧紧地闭着嘴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张昌武，他像在渴望一个答案般用目光追问着张昌武。

　　张昌武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茫茫无光的夜晚：“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什么时候走？”陆子峥问。

　　“最快明晚，最晚后天一早。”张昌武吐了口气，回。

　　“那就明日吧，为你践行。”陆子峥轻咳了一声，强打起精神说。

　　“不必了吧，现在家里也紧张。”张昌武垂下眼睛，沉声拒绝了，“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张昌武离开了，陆子峥顾自愣怔了一会儿，也看向窗外，看向这座安静中隐藏着无限暴【hexie】乱的北平城。

　　计划比想象的还要早，中饭还没来得及吃，张昌武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了。

　　陆子峥扶着陆洪奎站在陆家大门外，看着即将报名参军奔赴战场的张昌武。

　　张昌武见他们都是一副担忧的愁眉不展的样子，咧咧嘴说：“爹，子峥，放心，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陆子峥询问的看了一眼陆洪奎，陆洪奎微微点了点头，陆子峥走上前去，犹豫片刻递给张昌武一条一直在掌心里摩挲的玉坠。

　　那块玉被陆子峥握的温热，它缓缓滑进张昌武的衣衫，贴在张昌武的胸口。

　　张昌武大方的接受了它，还开着玩笑：“护了你十八年的玉，一定会保佑我的。”

　　“路上，别死了。”陆子峥咬着下唇，憋了半天却只哑声说出这么一句。

　　“别咒我了。”张昌武粲然的笑笑，像往常开玩笑那样推了他一把，又冲陆洪奎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走的没有犹豫没有停留，步伐很快很稳，他向着自己的方向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陆子峥回到陆洪奎身边，失神的望着张昌武渐渐在人海中隐去的身影，问：“爹，他会没事的吧？”

　　“男儿应是重危行，”陆洪奎也有些感慨，微微攥了攥拳头，“昌武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回来的。”

　　今晚，陆子峥失眠了，这是八年里第一次体会张昌武不在自己身边，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反侧辗转几回，心里隐隐的只剩后悔。陆子峥一直想跟他说点什么，瞧张昌武确实很忙，他又总是如喉咙里哽着鱼刺般的表达不出任何话。就这样一天的功夫，两人之间已然隔了一座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