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獾院小级长

19、末路1948

　　中国东北，某城。

　　国军某师守城维艰，说守也算不上到底在守护什么，实际上老百姓们只差夹道欢迎解放军入城了。

　　林谦轻轻推开了张昌武的门，张昌武正交叉着手臂睡在办公桌前。

　　林谦没好意思开口，张昌武趴着没动，问：“怎么了？打进来了？”

　　“还没，”林谦轻咳一声，想开口却犹豫了，这犹豫倒像是做给张昌武看的，“师座……”

　　“有话就说吧。”张昌武起了身，掐了掐自己的睛明穴，长吁了一口气，看上去很是疲惫。

　　“他们来劝降了，劝降的是国军X团的团长。”

　　“哈……死共【hexie】党欺负人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张昌武冷笑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看？”

　　“兄弟们实在无心恋战了，都不愿意打了。”林谦没有回答他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只说了士兵们的想法。

　　张昌武瞪着林谦，仿佛哭笑不得：“我在问你，我的副官。”

　　“我……”林谦没敢回视张昌武，眼睛只盯紧了桌上的墨水瓶，“我军屡屡溃败，已经陷城失地多处，眼看就是强弩之末……师座，我知道你赤心为党，可现在外面的老百姓一听解放军要打进来了都欢喜的沸腾了，我们不能再这样粉饰太平了……”

　　张昌武拍案而起，吼道：“够了！老百姓……你现在是老百姓还是党国军人！？”

　　林谦被一骂反而来了勇气，也提了声音回道：“师座！你现在连听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
　　张昌武的眉头抽动了一下，他踉跄了一步坐回了椅子上。

　　林谦见张昌武似乎被说动了，眼睛一转，问：“您……还记得子峥吗？”

　　林谦这样问不是没道理的，三年前的分别之后，张昌武再没提起过他。

　　只是每每下属递上消息说又击毙了几名中【hexie】共地下党，他都要火急火燎的亲自去看一眼。

　　张昌武抬了头道：“提他做什么，多少年了。”

　　凭林谦的脑子当然知道即便张昌武绝口不提陆子峥，那也是他心尖上最重要的人，这一问不过是为自己的倒戈游说增加筹码。

　　林谦：“也许你以后，可以不用再以敌人的身份见他呢。”

　　“你觉得我会为儿女私情投降吗？”张昌武轻蔑的一笑。

　　“师座，现在我们大失民心，士气大降，再打下去前头就真没希望了。”

　　“你知道什么叫没希望吗？”张昌武再次起身，他的冷淡中带着一种疯狂，他拉起了林谦的手，把自己腰间的手【hexie】枪塞在了他的手里，然后抓起他握枪的手让枪口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死了就没希望了，不然我总觉得前头有希望。你给我清醒的来一下，人这辈子不就是要个清醒吗？”

　　“师座！你……”林谦吓到了，忙把手往后缩。

　　张昌武死死地握着林谦的手腕，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上了膛的枪就抵在自己的胸口，他却突然笑着聊起了家常：“儿子多大了？”

　　“……一岁半了。”林谦竭力移开了自己的食指，生怕会在挣动中走火，一枪毙了眼前这个陷入崩溃的上校师座。

　　“真羡慕你，你居然在乱世中给自己找了个家。”张昌武终于松了手，他倒退了一步扶着桌沿喘息，他的心绞痛又犯了。

　　林谦忙给他倒了杯水，说：“师座，我先走了。”

　　林谦刚转了身要走，张昌武虚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走了就别回来了……”

　　林谦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张昌武朝地板扣动了扳机，林谦刚惊忧交集的要冲上去，那把枪里却没有子弹打出来。

　　“子弹卡住了……”紧张中透着一丝荒唐，张昌武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出来，“这把枪太旧了，该淘汰了。”

　　林谦松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把你手【hexie】枪送我吧。”张昌武指了指林谦腰间配着的枪。

　　林谦听话的抽出了枪递给了张昌武，看着张昌武用强颜欢笑掩饰落寞的样子，又劝：“师座，你跟我们走吧，听说他们……对俘虏不会很差的……”

　　“好。”没想到张昌武竟一口答应了，他专注的低着头端详着那把手【hexie】枪。

　　林谦没敢深究这句话到底算不算数，他出了张昌武的办公室，去组织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次日，解放军攻入城内。

　　城外枪声响成一片，听得出来，那几乎是单方面的响枪。

　　张昌武坐在屋内听着外面的惊天响动，林谦老克和他的几个亲随心急如焚的拍着张昌武办公室的门。

　　他身后的玻璃窗被一颗跑偏的子弹打碎，那颗子弹在张昌武的后肩着陆，洞穿了他的身体。

　　“打准一点啊……”张昌武捂了一下伤口，手掌立刻被自己的鲜血浸满。

　　张昌武爬起身来从窗口瞄了准，一枪便打死了一个士兵。

　　他的枪还在极准的发射着子弹，那是一种明知徒劳无用，处在万念俱灰下的反抗。

　　对方有了伤亡，攻势便变得猛烈起来，对方指挥官喊：“他们诈降！开枪！反击！”

　　老克用枪托砸开了门把，几个人一拥而入，林谦拦腰抱住了他现在发了疯的师座。

　　“你疯了！你这样会害死他们的！”老克叫道，然后急着从自己随身带的医药箱里找纱布为张昌武仍在流血的肩膀止血。

　　张昌武猛省了过来，他这是在挣扎什么呢？他这样做只会害死他的士兵，他的同袍。

　　“你就那么想死吗？！”老克一边给张昌武包扎伤口，一边愤愤的骂，还忙里抽闲朝张昌武比了个中指，“Fxxk U！”

　　张昌武边咳边笑，他拉起了老克的食指，骂娘的手势变成了“胜利。”

　　“老克你走吧，我不怪你，”张昌武把手里提的步【hexie】枪放在一边，“我不怪你们任何人。林谦，我知道，你有了家室，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不能再拿它拼了。”

　　张昌武退开了一段距离，他将昨天向林谦要的那把枪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以一个用了半辈子枪的军人的速度。

　　“No！！！”老克冲了上去。

　　张昌武什么都没再来得及说，子弹应声而射，他的鲜血和脑浆崩在了老克的脸上。

　　林谦怔在了原地，随后他撕心裂肺的喊了起来，身边的两个兵拉住了他，他涕泗横流的喊着：“那是我给我自己准备的！”

　　张昌武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个悲壮中带着光芒的笑容，一个英雄已经走到了他的末路。

　　“我们认为什么东西是真的，那这个东西就是信仰。”那年他意气风发的这样告诉陆子峥。

　　如今他的灵魂早已死去了大半，原来，信仰的崩塌真的比一切都可怕。

　　与此同时，陆子峥正陪着出水痘发着高烧的陆陶，他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打了个战，一时间，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与他相向而驰的背影，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随后，他在陆陶的呼唤里回过了神，他深深地看向陆陶，喑哑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

　　该年年底，解放军乘胜追击，各地陆续解放。

　　陆子峥再上战场，做了阵地医官。

　　张昌武所守之城解放的事他早已知道，听说是全军投降，伤亡极少，陆子峥听了这消息心情可谓五味杂陈，具体情况虽一无所知，至少和张昌武这个家伙算是不用再敌对了。

　　陆子峥从阵地上下来，今天是他该回城里看陆陶的日子。

　　陆子峥叩响了院门，来开门的是个老人，这家便是那年石鱼所托付陆陶的人家。

　　“爸爸！”陆陶冲了过来，陆子峥配合的蹲下身来，陆陶一头撞进了陆子峥的怀里。

　　陆子峥一见陆陶，在战场上看过的多少阴晦都被洗净了，他抱起陆陶一连转了好几个圈，笑的明朗而舒心。

　　“子峥啊，前两天来了封你的信。”老人从里屋颤巍巍的出来，把一封信递给了陆子峥。

　　陆子峥心里“咯噔”一声，放下了张陶，道了声谢接过信。

　　这信已经不知几经辗转，信封已经破烂不堪，信封上是空白的，陆子峥咬着嘴唇小心的拆开了信封，他的手不免紧张的打着哆嗦，那封信已经在他的用力下碎成了四半。

　　那无疑是一纸哀鸿，因为陆子峥已经哭的泪崩肠断。

　　陆子峥把信捧在胸口，虚脱的倒坐在椅子上。

　　陆陶晃着陆子峥的胳膊，陆子峥由他晃着，越晃眼泪越发啪嗒啪嗒的掉。

　　陆陶踮起脚伸出手胡乱的为陆子峥擦着泪，喊：“爸爸！”

　　“你父亲……”陆子峥侧目，满眼哀恸的看着陆陶，他感觉那一瞬间他的心已经碎裂成一片血肉。

　　“爸爸！？”陆陶更加焦急的喊着，他的父亲看上去是犯了魔怔，他看着陆子峥的眼眶里溢满了悲伤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父亲……”陆子峥颤着手想抚摸眼前的孩子，可陆陶似乎有些惊惧，微微躲了一下。

　　陆子峥擦了擦自己的双眼，看来他吓到孩子了。

　　“爸爸，你怎么了……”陆陶也已经哭了出来，委屈而害怕的抹着眼泪。

　　“别怕，爸爸想起了一个老朋友，实在太想他了，就哭了。”陆子峥紧紧的握着那几页碎片。

　　挚爱子峥：

　　张陶还好吗？他已经五岁了吧？

　　以后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来疼爱他了，你帮我转告他，他还有一个爸爸，不比你爱他少。

　　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好像还年轻，又好像已经过够了这一生。

　　我们之间有道无形的墙，墙里墙外，一你一我，我知道自己过不去这墙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忘记你。就算死，也不代表忘记。

　　这一辈子我一直在体会着各种各样的物是人非，子峥，要是你还是那个笑容张扬的少年，那该有多好。

　　我记得，那天是个宿雨初晴的日子。那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天，我愿意用我过去的三十二年换，换那天再重来一遍。”

　　后来的几年里，陆子峥一直夜寐少眠，他害怕在梦里看到身边的人相继离开，而最让人绝望的就是，他最爱的人离开的是那样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