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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夜行湄江(九) ...

  •   那是个下雨天。

      张长清昨日答应为太子妃擦拭古琴,说到做到,她今日到了咸阳宫偏殿,抱起古琴小心翼翼擦着,殿外雨声连篇,落下的雨在地上砸起涟漪。

      桌上的棋盘还有前日留下的剩局,棋书被风吹得乱飞,殿内开了一扇窗,风一阵吹进殿内,吹散了热茶的白雾。

      怀中有古琴,青衣衫宽袖。

      张长清坐在木椅上,一头乌发垂在耳侧,她永远都是胡善围嘴里最不守规矩的人,头发披在肩上,无拘无束的样子。

      这样自由的人,恰好是最喜欢在宫中的人。

      殿门响动,走进一锦衣人,身后的内监捧着伞,他走在前面,步伐悠闲自在,琴音翩然流转,那人做到了她对面,倒一杯热茶,慢悠悠喝着。

      张长清用指尖轻轻摁住弦,绷断了一根,琴音悄断,她垂下眼目,放下琴起身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锦衣人心宽体胖,是太子朱高炽,她见过几次,远远观望细细打量,平静仁和的面容下有几分真假?

      “会下棋吗?”

      朱高炽喝了两口茶水,自顾自拿起黑子下了起来,张长清抬眉,笑语:“我要黑子。”

      黑子转为她手,落下的黑子拈起,再挑一处放下,看似主导一切的一棋,实则成了弃子,无论是她下在何处,最终都会被到朱高炽牵着鼻子走。

      白棋落下,输赢已见。

      张长清一口茶水含在嘴中,滚烫一片,咽不下又吐不出,含糊道:“是臣女输了,棋艺不精,待多练之后再与殿下一决高下。”

      朱高炽却道:“新城侯夫人想见你比登天还难,到娘那去哭了一会儿又到张贵妃那絮叨了一次,惹得太子妃都厌了,你还是不肯见她。”

      “殿下会见一个视儿女为棋子的人吗,又或是弃子……甚至都算不上弃子。”

      她搬到天界寺已经两年了,坐着姚广孝的马车去宫中十分方便,老和尚逢人就说这是他收的小弟子,整天送花给他。

      炫耀谈不上,就是喜欢对别人说。

      唯一一次回张家,也是一个雨天,李氏见她一身青衣,气得不轻,嚷着要给她换一身小姑娘该穿的衣裳,指甲尖锐给细嫩的皮肤划了两道痕。

      李氏气得拍桌,道:“你若是再给那个和尚送兰花,我就把你留在院子里的兰花全烧了,你听到没有!”

      院内四下无声,下人屏息凝神,生怕惹到这位脾气不好的夫人,张长清一身反骨,没吭声就要起身离去,被罚跪在院子里,亲眼看着兰花染火。

      烧完最后一株兰,天下大雨。

      李氏没吱声,任由她跪着,跪了半个时辰,张长清瘸着腿走了,后面喊声也不顾,雨浸湿的鞋袜,从头到脚都是湿的。

      她忘记怎么回的宫中,好像是被人抱着回去,那张脸很像胡善围,那日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脸通红,记忆断断续续。

      有太子焦急的话语,有太子妃在她额上放一块冰湿巾,有徐皇后哄她喝汤喝药,有赵太医支支吾吾不敢说的声音,也有胡善围落在她脸上的热泪。

      还有姚广孝拨动佛珠的响动,张长清睁开眼睛,对着他笑了一下,说:“兰花没了,送不成喽。”

      兰花被烧喽,一盆不剩啦。

      滚烫的泪从眼角留下,张长清分不清是热汗还是泪,伸手抓住姚广孝的僧袍,哭着说:“我不要回家,我要待在天界寺,我不要回去了!”

      赵太医见她这幅样子,心疼得不行,他把脉后细说了病症,娘胎弱症,受了风寒,受了雨淋,养好的身子骨又坏了,这下又得多养几年。

      “她膝上青紫,腿也有些瘸。”

      胡善围尾音有些发颤,她头发淋湿,一副落汤鸡的惨模样,赵太医轻轻叹了一口气,写药方去了。

      张长清紧闭双唇,烧得嗓子干涸,浑身发疼,动一下都疼,想翻个身发觉双腿疼得没了知觉。

      她面色惨白,像是一块易碎的玻璃一碰即碎,任谁也拼不起来。

      熬了几日,她能从躺着成坐着了,太子时不时来看她,远远瞥上一眼,小姑娘坐在床上,背靠枕一头乌发批在肩上,手腕几次试着抬起,无力落下。

      “姚广孝差点没了分寸,外臣不能入后宫,他恨不能把你抱回天界寺养着,你这幅身子他都养了有两年了,”太子喂了她一些水,打趣道,“他晚年得了你这么个小弟子,宝贝得紧啊,是咸阳宫待着还是去天界寺?”

      “天界寺的人哪有臣妾照顾得细致入微,待在宫中好好的怎么要送到天界寺去!”

      太子妃急匆匆推门而入,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急得手帕擦汗,快步过去紧紧抱住张长清,说:“不可,臣妾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找了个知心的人,您给送走了,再去哪找啊?”

      “那姚广孝那边怎么讲,”太子掰着手指算,絮絮叨叨个不停的说,“他向本宫提了三次,三次都拒了,再见不到人,那模样要吃人了。”

      “臣妾今夜陪长清,您就去和瞻基挤挤吧,恕不奉陪!”

      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夹杂在期间,张长清垂目低笑,笑得肚子都发疼了,太子妃这才满意,笑道:“还是臣妾好,能让长清笑出来,您啊就没那个本事,都是玩笑话,玩笑话。”

      太子闻言,点了点太子妃的眉心,正色道:“玩笑话都说得出口,本宫瞧你是娇纵。”

      张长清笑过后,静得像一尊玉佛,汗津津的发披在肩上,不细看还以为是个病弱的少年郎。

      她能下地走路已经是半月后了,走几步就停一会儿,朱瞻基害怕张长清无聊,让她坐在殿内,弄来一些小姑娘喜欢的东西。

      有时也会是,开窗见花。

      胡善围来为张长清梳发的时候,朱瞻基就趴在窗台上,数着手里的花,说着一梳百病消,二梳常自在,三梳长命百岁。

      镜前少女抬眉,喃喃道:“一梳百病消,二梳常自在,三梳长命百岁。”

      百病消,常自在,长命百岁。

      她伸手接过朱瞻基的花,放在鼻下轻嗅,微笑道:“你把你皇奶奶的花采了,我等会儿就去告诉你皇爷爷,你完喽!”

      混不吝的话把胡善围惹笑了,只有朱瞻基哭的世界达成了,他皱巴着一张白玉脸,抽泣道:“张长清你个王八蛋!”

      他要是采了别人的花还好,这可是皇奶奶的花,皇爷爷肯定要踢他屁股,那脚劲不得给他踹痛红!

      “张长清!”

      “嗯?”

      少女偏头看向他,头戴珠钗满华翠,唇抹脂眉山远黛,一身青蓝裳水色裙,眼尾上扬唇微勾,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你做我的太孙妃好不好!”

      “……”

      张长清歪头对他勾勾手指,趁其不备,指沾一抹胭脂,涂在他唇瓣上,满意道:“不好。”

      “朱瞻基!”

      太子妃的怒声从远处来,张长清指了指远处,挑眉道:“你又完喽。”

      旁边的女官端着鸡毛掸子,小跑跟上太子妃,一脸惶恐的表情,朱瞻基见此慌不择路,从窗子爬进殿内,躲到张长清后面。

      他揪着袖口,小声说:“我娘她不打你,你替我挡挡,要是我完了你也完了!”

      鸡毛掸子没落到朱瞻基身上,全被张长清挡了去,哄得一愣一愣,都忘记了要教训人这件事。

      棋子从手落,砸在棋盘上叮当一声。

      张长清似笑非笑,朱高炽坐在对面,水雾模糊视线,但水雾后人的眼神绝不会与那日雨天的李氏一样,波澜不惊的双眼,隔着雨幕望向她,比雨冷。

      梦中惊醒,张长清摸着自己的脸,额头上汗津津一片,她听到一阵雷声,再是雨砸在窗子上的声音,还是一个下雨天。

      膝盖有些痛意,是从那天起,凡是下雨天必痛,痛得走不动道,就必须要棠鱼和浅鱼扶着才能走,下雪天还好,她能忍。

      张长清忍着痛爬下床,扶着墙走到屋门前,伸手拽开门,一场倾盆大雨落下,在漆黑的夜里,全砸在长廊上。

      夜里雨声萧瑟,梦中的雨声要清晰多了。

      她坐在地上撑着脸想,朱高炽这个人,远比所想要敢押注,一个弃子为自己所用,他压的就是张长清始终是英国公府的三小姐,既然张辅无心斗争,所以绑死了三小姐,张辅也会有心无心的偏向他。

      他知道终有一天,兄弟刀剑相向。

      张长清听雨越下越大,伸手碰到冷意,干巴巴缩回手,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还是热闹些好,不会很无聊。

      “宋槐荫,别睡了。”

      找点乐子是个不错的选择,槐荫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等宋槐荫睡眼朦胧地打开屋门看见一手端碗一手撑伞的人站在那,傻眼了彻底傻眼了,他穿着白色里衣坐在椅子上,对面坐着张长清,还在吸溜面条。

      忍不了啊,真的很想给这丫头打一顿。

      张长清清清嗓子,说:“本来想与你在院子里看月亮,没想到今夜下雨了,还下的这么大。”

      宋槐荫听笑了,反驳道:“你就是和于谦一块上屋顶摘星星都不可能和我一块看月亮,无非是醒了,见不得别人睡,给吵起来了。”

      吃面的某人摸摸鼻子,他说的太对,至于为什么不吵别人,因为吵不起,两个锦衣卫手上都沾血,万一吵到他们一刀给斩两半了。

      于谦是不舍得吵,最好的选择就是宋槐荫。

      面条香气扑鼻,宋槐荫倒了一杯茶,开口说:“你和我妹妹很像,有时候高冷一下,有时候发疯一下,有时候乖乖的像个洋娃娃,有事没事就喊我中登爆金币。”

      张长清咽下嘴里的面条,伸手笑道:“中登爆金币!”

      她低头吃面,掌心凉凉的,抬头一看是一个绣着鹤的钱袋,青蓝色的布袋,很精致很漂亮。

      “谢谢中登!”

      宋槐荫看着她红润的脸,扶着椅子转个圈,坐下继续吃面条,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哥,”张长清抿唇,不为难的喊了声,她看着宋槐荫的眼睛亮晶晶,比又冷又疯的人乖巧可爱多了。

      继续低头吃面,吃是正道理。

      再抬头桌上多了一堆东西,一些零嘴糕点,数量还不少,有京中铺子的梨花酥,盐渍梅子,还有自己做的糖饼。

      都是宋槐荫拿出来的,足够大饱口福了。

      张长清拿起一个糖饼放在嘴里,激动的哭了,泪珠掉在碗里,真是好吃到哭啊,她捂住眼睛,哭道:“是宫里的味道……这么好吃啊!”

      已经好吃到有些神志不清了,这几天喝药喝成药罐,一口甜的都是奢侈。

      宋槐荫哼笑一声,说:“姚广孝给你买的,顺带让我带过来,糖饼是殿下命人做的,原本还想做道西湖醋鱼带来,我说这到湄江就馊了。”

      “……”

      张长清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要是带了西湖醋鱼来,我今天就吊死在宅子前,不对啊,你来了几天了怎么才拿出来,私吞是不是?”

      “你昏迷的时候回去拿的,顺道跟太子说一声,最好心理准备,人可能要没了,给我好一顿抽。”

      他转身掀开后背的里衣,上面青紫血痕交替,张长清自认为朱高炽是个待人和善的上司,这打得不轻啊。

      外面的天快亮了,雨也小了不少。

      张长清撑着脸问:“你几个上司最喜欢谁啊,是宋代的官家还是元朝那几位,你不会喜欢朱元璋吧?”

      宋槐荫认真想了想,答道:“宋徽宗。”

      “啊?”

      “喜欢半夜站他床头行刺都醒不过来的美感。”

      张长清反应过来捧着肚子笑,宋槐荫也笑,俩人都没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还笑的格外开心。

      她偏头余光扫到一个人,整个脸僵住了,收敛笑意,畏畏缩缩地坐直身子,另一个笑声还问她怎么不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夜行湄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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