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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行湄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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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鼓点响起,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人心,今日无阳景,天格外阴沉,顺带起了一层浓浓的白雾。
张长清自醒后站于屋前,手上掐算着日子,今是第七日,太子的书信始终没有送到,雾天的路更难走,粮剩得不多了,她要想下策。
“姑娘怎么站在风口,这是站了多久,竟染了这么多寒气?”
温润的男声从廊上传来,姚骨穿雾而来,他换了一身青绿衣裳,束起的发还有几根落在外面,眼下带着乌青,这几日他陪着点灯,只敢睡一两个时辰,睡不足,眼下少不了青,他快步走到张长清身边,搀扶着哄道:“姑娘,进屋去吧,李大夫说你的身体不宜久站。”
张长清一脸疲惫,启唇道:“我闻鼓声响,想来是天亮了,出来透透风,你好些日子陪我熬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姚骨弯下腰,发落两边,含糊着说:“奴要守着姑娘,姑娘不睡奴也不睡。”
姑娘笑骂:“顽固不冥。”
身后的屋门被姚骨推开,张长清挪小步迈进屋子,抬眼就看到了一处曲面屏风,半面兰花半面海棠,绣工精细,栩栩如生。
这些天她住进来匆促,一走就是半天,没四处打量屋子,也没注意到这里的屏风,真是好大一张黄梨花木屏风。
姚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小声问:“姑娘,是在看这扇屏风?”
“嗯。”
“这是五年前,夫人收得礼,她说用不到,索性就送到了湄江这边的宅子里,我想这些天人杂眼乱,就把屏风搬出来,后面安了张小榻,姑娘也能躺躺。”
张长清用手指轻轻抚过海棠,艳丽又红润,像是在指尖绽开一般,另一侧的兰花叶,静静垂在红花上。
“李夫人说,姑娘不喜欢兰花,说屏风上的兰花绣得俗气……”
张长清记得,她四岁时最喜李夫人院里的海棠花,每每睡完午觉都要到院子里扑花儿,直至进宫前,她都很喜欢海棠。
进宫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踏入宫门第一日就被推到地上,石子划破了手心,被人揪着头发拖了一米远,浑身上下都是土,她扭头一口咬在那人的手上,差点连牙都打碎了。
姚广孝闻声而来,一把抱起张长清,女娃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他放轻声去哄,徐皇后后脚赶来,把那些世家子教训了一番,和尚也不知从哪来的兰花,给她别在发间说,不哭了,他们都被罚了。
那日宫禁回张家,张长清跑到李夫人院中哭诉,举起受伤的手心,轻轻柔柔地吹气,李氏见后淡淡道:“不要树敌,和他们好好相处,他们打你也不要吱声,徐皇后问起就说摔的。”
这些话,足以伤透一人的心。
后来,姚广孝成了她的老师。
张长清与他再见,第一句话便是,老师可喜欢兰花?
他答,喜欢。
一声喜欢,姚广孝月月都能收到兰花,不知谁送的,不知为何会放到他的屋子,其实他心里门清着,是张长清送的。
无论送多少盆,姚广孝都会笑纳,屋里院子里摆满了兰花,和尚他看不出讨好吗,他不仅看得出,还乐此不疲。
就像那个梦一样,他明知道张长清在后面跟着,也要到了院子才假装发现她,还要假模假样的问,不好好听讲跟踪我做什么。
喜欢逗孩子,更喜欢逗一个叫张长清的女娃娃。
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了张长清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老师,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她也用自己的方法去讨好,花了整整四年。
张长清竟不知,五年前他送了一扇屏风。
她弯唇笑道:“兰花是雅花,海棠甚俗也。”
姚骨在她身边待了几日,听出话里话外带些不悦,有些事是下人不该问的,他不再说屏风的事,转话说了放粮和审讯的事,还是那些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张长清用袖子擦了擦黄梨花木上的灰尘,像是刚找到宝贝的小孩,她面无表情道:“等离开湄江那日,把这扇屏风给我搬到马车上去。”
看着面无表情,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她脱了鞋袜,裹着白狐裘,躺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看了绣花好一会儿,才肯闭上眼睛,这是在湄江睡得第一个好觉,头一次睡得如此香,就连梦都是香甜的。
姚骨在一旁守了小一会儿,见姑娘睡得极好,脸上带笑,眉头都舒展开,放心地去做其他事。
他离开了半个时辰,回来时人都呆了。
原本甜笑的姑娘躺在榻上打滚,脸色惨白如纸,唇上都是血渍,嘴角不断溢出热血,咳嗽几声带着血沫呛进喉咙,憋得脸通红。
“姑娘!”
李文凤被急召回宅子,一路小跑到后院,雾里什么都看不见,撞了八下头,摔了四次跤,疼得龇牙咧嘴。
他到了屋外,见姚骨害怕地扒门也不肯进去,厉声问:“可有灌药,灌了几碗,为何又出事,一一告知与我,我要详细的。”
姚骨第一次见李文凤露出这样凶狠的神情,慌张地解释道:“姑娘卯时在屋子外站了一会儿,进屋子里睡了半个多时辰,就成这样了,灌了两碗药。”
李文凤坐在桌前,提笔蘸墨写了一张方子,再次厉声道:“不许她晚上再看那些文书,给我记好了,要是再看你仔细你的脑袋。”
姚青垂下头挨训,训完再去抓药,盯着人煎药,亲手喂药,真是冤种一个。
黄昏时分。
张长清醒来半坐在床上,她一睁眼就是李文凤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想都不用想,又惹到他了。
李文凤边敲桌子边说:“你心里有事,气急攻心才吐了血,说吧什么事。”
屋里的窗台上有盆兰花,生长得极好极旺盛,张长清轻笑一声,让他摘一朵兰花给自己,放在手心把玩。
“今是第七日了,若第八日还未来人,就难办了……”
李文凤狐狸眼一眯,哼笑一声道:“照你的性子绝对不是这件事,你还有其他的心事。”
“……”
手里的兰花发出淡淡的雅香,张长清放在嘴边轻闻一下,抬起乌黑的瞳仁,看不出悲喜,又有些锐利,她说:“别问你不该问的,小心你的脑袋……落地。”
声音悠扬婉转,含着笑声,似是听到了好笑的事。
李文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第一次见张长清就觉得她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稳感,无欲无求的脸和得理不饶人的嘴巴,这样的人带着一股疯劲,做事会狠厉无比,他不怕死,所以一步一步靠近,现在,有些怕意了。
“不妨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嗯?”张长清掀开被子,露出一身浅紫色的衣裳,上衫绣浅绿的花叶儿,她端坐在床边,指了指在小榻上的狐裘,悄声说,“李大夫,可否替我披上狐裘,冷。”
李文凤抱起厚重的狐裘,走到床边蹲下,替她披好,在起身时被抓住了两日未绑起的发,乌黑的发攥在张长清手中,用力一拽。
他跪在她面前,被覆了一层薄茧的手捏住下巴,面前的姑娘笑靥如花,附耳轻语道:“李大夫尽管试探我,从我嘴中套出想要的话很难,你还年轻,别老想着做掉脑袋的事,嗯……你说对吧,李家的三世孙。”
李文凤目眦欲裂,咬碎银牙也不肯承认,跪在地上挺直脊背,怒声道:“你查我!你说过不会查我,言而无信!”
“我非君子!”
“张长清!”
看似瘦弱的人暴起,常年摸草药的手掐住张长清的脖子,摁在床上,吐出一字一句,他说:“下不为例,你不能查我,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想要个安身之处,算我求你。”
张长清眼神凌厉,手指抚过他略显苍白柔软的脸颊,问:“你想……杀我吗?”
李文凤瞪大眼眶,一串泪珠落在身下人的脸上,发间又或是眼中,他摇了摇头。
“你现在可以杀了我……还是不想杀,还是觉得我好玩不舍得杀?”
滚烫的泪落在自己手上,他慌张地起身擦泪,眼尾都哭红了,好不可怜的柔弱美人。
张长清撑着身子坐起,擦了擦嘴边的血,笑道:“我不查,纪纲也会查,我查了他也会放心些,放一万个心,我不告诉他。”
李文凤垂头站在一旁闷闷的嗯了一声,手指绞着衣袖。
“别高兴太早,我有条件,我要进狱见一个人,纪纲不允许我见……放心,出了事我担着。”
张长清昨日小眠醒后,门口有两个锦衣卫蹲着嗑瓜子,她听了个大概,他们说卫雪鸣三两下让方怅若招了,方怅若是谁,难啃的硬骨头,第一次问讯是纪纲来审,半个时辰都没审出什么,第二次换卫雪鸣一下就招了……都夸卫指挥同知有手段。
声音突然转了话风,像是难以说出口的话,吞吞呜呜的口吃起来,半天说了两句话,方怅若现在都快成一摊肉水了,真真可怕极了。
呵。
李文凤问:“你要见谁?”
“方怅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