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画家的夏日之恋［短篇集］》莫颦

1、与画家的夏日之恋

　　【1】
　　我想死在那个午后。
　　死在蒸得一切荒谬都轻飘飘的炎炎夏日，肌肤被灼烧得滚烫，内衬汗涔涔地紧贴着它。在他窃窃的笑声里，让羞恼占据理智，在这夏日里，终止还未到来的将来。
　　我在窗外投去目光，玻璃反射的光芒有些奇异，但我越过它，看向里面。
　　纳唐，也就是他，此时正桀骜不驯地偏着头呢。
　　他将头抵在墙上，无视训斥的声音，不经意地往窗外瞥了瞥，眨眨眼睛。我连忙将眼神收回来乱转，假装翻着篮子里的东西，走掉了。
　　忙碌的女仆把奥尔兰交给我一会，他动来动去，不过没哭就算好的了，然后扯住我的头发。
　　因为不能腾出手，我只好用力歪头，把头发从他手里抽出来。费了好一番劲，他才松开手，抓向更远的地方。
　　他抓着抓着，我犹豫地回过头，顿时吓得大喊。
　　果然是他！
　　面对我的质问，他还继续用手指头勾奥尔兰的小手，说:“你先这样做的啊。”
　　“我是路过，路过呀！”
　　“我也是路过，路过呀～”他小声用怪怪的音调模仿着我，笑得一颤一颤。
　　牵扯出一个思绪，那么它必然会不顾你的意愿延伸，直到侵蚀所有的理智。
　　——“格莱蒂斯，看这是什么。”他从阳光下捡起一个东西闯入长廊中，给我看一个五彩斑斓的虫子。
　　但是阴影下的我赌气随意瞥了一眼，只看见黑乎乎一团，加快脚步离开。
　　他哼了一声，又跳进阳光里了。
　　……
　　我缩起身子，惊动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背后问我:“你又做噩梦了吗？”
　　我清晰地听着钟摆的声音。
　　请让我死去。

　　【2】
　　柔软的笔触划过画布，在温馨的底色上勾勒出几个身影。画家令年少的我心生好奇。他们皱起的眉头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而里面藏着的东西谁也看不见，所以他们画出了画。
　　若将那双瞳孔放进我的眼眶中，湖面波光或许有一道会刺进我的眼中。
　　不管什么，都会随之波动吧。
　　阳光是燥热的，人们是焦躁的，没有人不皱着脸。身上如此黏腻，散发着热气，为何还要靠在一起？
　　“近一点，近一点呀，格莱蒂斯。”
　　身旁的几个夫人起哄。
　　我的眉毛全部拧在一起，一动不动。反倒是他，转头勾上我的肩膀。对上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他说:“不可辜负热情的夏日啊，格莱蒂斯。”
　　我就以这样的表情站完了全程。
　　若不是纳唐苦苦哀求我，我这辈子也不会看一眼那张画像。
　　真神奇啊。
　　在画里，铺满金色光辉的一层草地，被踩在人们脚下，就像我们从未低头看过，或是抬头看见头顶的风吹动晨雾的光。他们脸上有这样的笑意吗？
　　我再次见到那一幕，光影、果子、树荫，以及及其微妙的，我们。
　　而如今面临几乎相同的一切，你要选择画下它吗？
　　你依然选择进入画中吗？
　　依然选择了，那个夏天吗？
　　纳唐。

　　【3】
　　请将你那双画家的眼睛交给我吧。
　　嵌入我的眼中，让我名正言顺地直视着你，而并非让你以审视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
　　画家将及肩的头发扎了起来，穿着规整的衬衫与黑色马甲，双腿自然舒展，随着他手的动作，颜料在盘中搅匀。
　　玻璃反射的光芒。
　　我忽然想起了这个。我可以选择越过它，而此时，我被逼得垂下眼眸，只要向上挪动一点，它就会残忍地刺瞎我的眼睛。使我的双眼万分酸涩，只能渗出泪来。
　　石膏像……我只能如此说服自己。我们一定是他平日里所描绘的石膏像吧。只消伫立在那里，凝固着一个神情，永久地被遗忘。
　　留下的，只有你擦过纸张的手的温度。
　　“完成了。”
　　他的声音几乎消逝在我嗡嗡作响的耳中。
　　我的丈夫与我，仔细欣赏着那一幅画。
　　所以我才说，真神奇啊。
　　在画家的世界里，我们是那样笑着的吗？
　　在你的世界里，一切如昔吗？
　　我终于抬起满是泪光的眼睛，望向他。

　　【4】
　　“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弗兰兹·卡夫卡
　　少女抱着一只长毛猫，木然地站在庭前。
　　“格莱蒂斯，把它放下！”母亲恼怒地斥责我，“它已经要僵硬了，身体会腐烂，发出臭味，你要这样一直抱着它吗？”
　　我的手摸不到任何温度，好像隔着什么木头一样的东西。我将耳朵埋入它的软毛中，想听到点什么声音，关于“存在”的声音。
　　母亲简直要发狂了，而我听到的只有呜咽，近在咫尺、冒着热气的呜咽。
　　“它不再属于我了吗？”
　　“它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纳唐回答我，“但是，格莱蒂斯，它曾属于过这个世界。”
　　多年后，现在。郊外田野上，我撑着伞跟在阿罗伊斯的身后，前后漫步。
　　忽然，我停下来，转头看向地上的什么。风正吹乱我的衣裙与头发，暖光正摇晃地照在我的身上，这一刻，我好像心上浮现出什么东西来。
　　那是艳阳下暴露着的鸟的死尸。
　　“你在做什么？”阿罗伊斯转身问我。
　　“什么也没做。”

　　【5】
　　“像朱丽叶那样服下一种死去又苏醒的毒药，并且将消息告诉你，掘开墓穴后吻我一下，然后带我离开。”
　　“嗯。”他挑眉缓缓说，“我一定比罗密欧聪明。”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知道我这种时候怎么笑得出来。
　　“不见得呢。”
　　“所以……若我是莎士比亚就好了。”
　　所以他站在幕外，静静看完了这一场戏。
　　如果我是朱丽叶，一定想抓住莎士比亚问问，为何不创作为喜剧呢。
　　观众一定会满意他的回答吧。可惜我早已死在了那个坟墓旁，与他的身边，铸作金像了。
　　某一天夜里，我将挂在厅中的那一副肖像画踩着凳子取了下来。放到一边后，挂上了另一幅画。
　　光影、果子、树荫……
　　我会选择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