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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番外五 ...

  •   王洛英在出发去楠城前的夜里想过多种可能:也许荡漾在乌蓬船上,看着那个穿着稀薄的女人在船头被春风吹得打冷战——想到这时,她不免翻白眼,却马上起床,翻出一件颇为厚实的貂皮斗篷放在桌上。

      又想着可能会骑马,毕竟回丰华镇这一路也常见人采用这种方式出行。她掂量着三年前自己学过的骑马技艺还剩多少,又想着实在不行就和那个女人共乘一骑——想到这她又瞪大双眼,仿佛看到丰华镇人猎奇的目光,指指点点着她们这“前妻”与“现任未婚妻”。

      那就乘马车,或者,借来自行车?想到天色初白时才勉强睡了个把钟头。清早揉着发胀的额头出门时,换上时新圆领大衣、头戴大礼帽的王洛英却看到石板路上停了辆黑色的福特牌小汽车。司机是张生脸,对着她点头哈腰后拉开车门。跟上来送她出门的王洛雍解释道“孝同哥知道你要和贺家小姐一起去楠城逛逛,便安排了这辆车。”说罢再递上那显眼的“良民证”,王洛英不情愿地扭过脸不接,身后已经窜来个轻巧的影子,替她接过布腕章,“走吧。”那人说。

      王洛英看见了贺绚,短发女子今天却包得厚厚实实,棉衫绒裙一层套一层,还披了件一看就暖得催睡的厚呢大衣。贺绚先她一步钻进车里,再探头拿那双又亮又像开玩笑的眼睛瞧她,“快上车。”

      手里捧着应该用不上的斗篷,坐在不需要为彼此护风挡雨的汽车内,王落英的心里只剩下生气和不解,她看着贺绚,却又碍于那司机没直接问:我们俩约好的事儿,你怎么告诉严孝同呢?

      而贺绚只是没事一般靠在车内闭目养神,脸上表情淡然平静,丝毫不在意前方司机的实时打量和身侧王洛英的幽怨。一路上哨卡就有五处,每逢一处检查,司机就掏出一张说明文书,再凑近对方小声嘀咕一两句。王洛英从好些人脸上看到好奇,更多看到的是对严孝同的认同,那眼神仿佛认为她和贺绚就像两只被关进笼子的小宠物。

      趁着司机在外面交涉,闭着眼的贺绚像能瞧见她的表情,“不用理会他们,我们不占便宜白不占。”

      王洛英马上领会那个“他”的意思,从贺绚嘴里出来后,沾了股让她莫名安心和满意的冷冰冰的气息。这时贺绚忽然睁眼,朝王洛英摊开手掌,是两颗红色麦唐纳包装的果汁硬糖,贺绚朝她乖巧地偏头,“车是找严孝同借的,没和你商量,向你赔个不是。”

      贺绚道歉,究竟是因为出于避嫌,她本该与严孝同的未婚妻商量,还是仅仅因为她没有和约好一同出行的王洛英商量?王洛英不理她,贺绚便自顾剥起糖纸,将一粒果糖塞入口。刚要说什么时,司机回车,她就头靠座椅重新闭目,回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车进楠城前,司机提醒她们戴上腕章。又说下午五点前就必须出城,“都是这么个规矩。”至于楠城现今还剩下哪些去处?司机说倒还留存了些知名馆子,淮扬菜和粤菜都能吃上。贺绚便直指城东的粤菜馆子“万鑫楼”,说就去那儿,有什么吃什么,哪怕一碗云吞面。

      见王洛英对一进程就入馆子的决定有些不悦,贺绚忙解释,“万鑫楼那里景致好,能眺望大溪和城东南的寺庙教堂,楼下就是楠城最热闹的街道,咱们先解解思乡之胃,吃饱再逛。”

      入楼两人坐定,贺绚对吃什么无所谓,倒是王洛英带着气看菜单,贺绚则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陪同的司机在隔壁一张桌前坐定,神色警惕不安。

      王洛英念叨着广东话,“鲍鱼猪肚没有,八宝蛋也没有,酱油鸡……算吧。嗨呀,潮州菜不像潮州菜,东江菜不像东江菜,哈?还有醉蟹和罗宋汤?揾人呃。”

      旁边有食客听见,放下筷子看着这年轻姑娘也用广东话道,“时局如此,有家楠城的半个广东馆子已经很不容易啦。”那食客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两抹八字胡显得有些滑稽,它乡遇同乡,他自来熟地介绍起这家‘万鑫楼’的招牌菜,还拉过王洛英手里的菜单,点着上面的道道菜,“这道蒸大明虾还是不错的啦。”“这个三鲜菜心亦是可以的。”“哇,虽然是广东馆子,这家的西湖醋鱼可以尝尝的。”

      说完他还生怕姑娘记不住,手指一样样点着菜单上的这几道菜,依然用广东话,“喏,蒸大明虾,”接着指尖再从“虾”挪到下面几行的“三鲜菜心”的“三”上,最后指着西湖醋鱼的“醋”,“这个一定要尝,还要趁热吃,”最后他转化为楠城话,“哎呀,迟了就不好吃啦。”

      王洛英难得遇到同说广东话的人,还和这人寒暄了几句,谢过对方后才按照建议点了那几样。再看表情安静的贺绚,“你付账对不对?”

      贺绚笑,“当然我付。”她重新摊开掌心,那里只剩一颗果糖了。王洛英钳走糖揣进口袋,“吃完去哪里逛?”

      贺绚说布点药店南货店,酒铺油坊大烟馆,“你想逛哪儿都行。”

      “你不是要买东西吗?”王洛英还记得。

      “我奶奶要过寿辰,我想给她挑份礼物。”贺绚显然心有成竹,“东西在前面那座天主堂,我去取来就行。”她举起茶杯在空中做了个碰杯的动作,眼角却冷冷打量了眼那司机。

      王洛英本想与贺绚稀稀拉拉地间或说上几段话,她也知晓了贺绚并非那种热闹性子,但借车一事却如同一根刺戳在她心尖,哪怕一块甜沁入喉的果糖或如同那天窗前激荡心胸的对话也无法消弭她的不适。她对着菜肴发呆时,碟前又被贺绚放了块酱油鸡,王洛英说她自己会夹。

      贺绚抿嘴笑,像看穿了王洛英的情绪。两人静静吃了会儿,她便放下筷子,“这条街上要说最好的地方,要数前门大牌坊那儿的杂耍。我小时候来看过耍猴、杂技还有北方来的拉洋片的。最好玩的当然数拉洋片,这在咱们南方又叫‘西洋镜’:有个千变万化的大木箱上布满凹凸镜,十几面的、二十几面的都有。坐在镜子前瞧‘西湖十景’,或者‘义和团打教堂’,箱子中的洋片一幕幕变化不说,还有人在旁边锣鼓伴奏和艺人唱说。”

      王洛英第一次听说这种娱乐,这才来了兴趣,她想了想,“这不就是在人面前演活电影嘛?”

      “是极。”贺绚见她开心,不禁露齿,“比电影更难的是说唱敲打演奏都是即时的,不会被捕捉进胶片唱片中。人一生也只能目睹那一次,我六岁时看过一回,就再也没碰到那群拉洋片的了。”

      “现在没有了?”王洛英有点失落。

      “没准儿有,也许没了……”贺绚的眸子闪过几分沉重,王洛英变明白,在这时局,在这遍地都是日本人和汪精卫眼线的楠城,能吃上一顿不正宗的广东菜都是奢侈,何况瞧一场丰富响闹的拉洋片。

      她就问,楠城有没有书店?实在不济,买些书回去读也好。

      贺绚说倒是有一家,踌躇了会儿,“也好,去瞧瞧吧。”

      “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有没有电影院?”王洛英又问。

      “也有的。”贺绚似乎叹了口气,也点头,“时间要是来得及,咱们也去看看。”

      “舞厅跑马场回力球场有没有呢?”王洛英对楠城的期望一下子被拔高。

      “那倒没有,那些在十里洋场,你……你想去?”贺绚问她,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双眼微微细了下,像在回忆,也像在筹划,最终还是那句,“行的呀。”

      王洛英对这女人的气被三次有求必应给浇灭,吃完饭她们就在司机陪同下,沿着楠城这条以往繁华、现今却显得阴森萧条的街道步行。不远处是戒备森严的老码头,旁边一些店铺早就人去屋空,墙壁上残存着弹火袭击的痕迹。她想起王洛雍说过:“城东咱们家的生计前年被抢光,两艘往返上海、杭州和楠城的货轮就被国军直接抢走。说是‘征用’,有去无回。”

      丰华镇也曾经遭遇激战,王家在大溪旁的店铺也被毁了一半之多。所以王洛雍对走严孝同的后门拿到开烟馆的“资格”丝毫没有愧怍,“世道就是如此,我们也被抢了烧了那么多家业。现在,日本人也好,汪精卫也好,□□也罢,谁让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吃上本分饭,我们就规规矩矩缴银纳捐。”他轻飘飘地一句带给,却被王洛英听出了十分不悦的道理:那种害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烟馆买卖因为王家的产业被战火波及而正当起来。

      这一路想得渐多,步伐也就只随着贺绚游动。两人到了天主堂前,贺绚问王洛英,“你要不要一起进去?”问时,她的双眼却扫着那沉默监视了一路的司机。

      王洛英摆手,“算了,我在门前等你。”看到贺绚眼睛流露出犹豫,心又一软,“还是进去看看吧。”

      三人进了教堂,一个红头发神甫在红砖尖顶的建筑前清扫小路。楠城沦陷之初,这里曾经是难民的避难所,现在只剩下少许人在这儿留守,凭靠的还是神甫的外交豁免身份。这神甫看到贺绚便笑得胡子翘起,“绚——”他上前与贺绚打招呼,“你终于来了。”神甫的楠城话竟也说得似模似样。随后他招手,让贺绚几人随他进教堂等着,不一会儿他便转到过道尽头的房间,再捧着只小木箱走出。

      “你要的唱片都在这里。”神甫打开木箱,王洛英自然地看过去,而身后的司机则伸长脖子看得鬼鬼祟祟。

      “这是什么唱片?”王洛英问。

      “是一些京剧名家录制的段子。”贺绚将箱子递近,让王洛英看个清楚,而那司机已经上前挤开两人,“贺小姐,我来帮你拿。”他不由分说地接过箱子,状似伶俐实际霸道。贺绚眉头皱起,浓黑的眸子藏着怒意。而王洛英同时察觉自己的大衣口袋沉重一坠,她想去摸那丝异样,却被贺绚挽住手心,“行吧,你就拿着。”

      贺绚的手心不再冷飕飕的,而是暖热熏人。王洛英任她牵回大街上,又随意逛了几家店,买了些绍酒、果脯和衣料。全部架放在那司机捧着的箱子上,高得他几乎要看不见前路。

      “两位小姐,能先容我将东西放进车内吗?”司机问。

      贺绚不耐烦地瞟他,随意看了眼身后一家陈醋铺子,“行吧,我们进这铺子看看,就在里面等你。”她没松开王洛英的手,继续介绍着楠城特产,“这家铺子自酿陈醋少说有一百七八十年的光景了,香浓爽口,你要是吃肉冻或者春卷,就要蘸一点。”

      王洛英随着她踏入醋铺子,只觉得这时的贺绚有些急不可耐的古怪。只见她掏出块怀表看了眼时间,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醋铺的老板在柜台懒懒地撑着下巴打瞌睡,店里只有一个搬着醋缸的伙计。见王洛英她们进来,老板眼睛亮了,“您要买醋?”

      话音落下,铺子门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十来个人,进来五六人直接摁住了老板和伙计,另有人去封堵前后门。为首的一人似乎认识贺绚,皮笑肉不笑道,“贺小姐,没想着在这里见到你,您一个千金小姐还亲自来买醋?”

      不等贺绚回答,他已经唤来两个表情干练、普通商贩妇女打扮的女人,两人围着贺绚就是一顿上下摸索检查,足足找了五六遍才对为首的人摇摇头,示意没找到什么。

      几人又将目光投向王洛英时,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急智,“你们干什么?把我们当成贼?”

      毕竟是下一任知事的未婚妻,几人只犹豫了几秒,最后赔笑,“我们刚刚也只是公事公办,得罪了。”

      醋铺的老板伙计都被沉默地押走,一伙人来得迅速散得更快,已经折回的司机像没事一样立在门口问她们,“两位小姐,可以回丰华镇了吗?”

      贺绚的脸已经变成一张白纸,连手腕骨节都泛出白光。她咬着后糟牙,只紧了紧王洛英的手,“嗯,回去了。”王洛英察觉到她有些发抖,一起跨过门槛时轻轻拍拍她手背,“没事了。”说完,她抽手插回自己的大衣口袋,果然摸到一份被包得严谨的纸袋,里面的物件是一些硬块。

      她猜不出这是什么,只是看着贺绚,而对方也恳求般地看她一眼,眼神湿湿地,像忍住了泪。

      王洛英叹了声气,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贺绚要喊上自己逛楠城,为什么要去万鑫楼吃饭,为什么她又一反常态穿得这样厚实,其实都是借用自己这人身搭桥,图得就是口袋里这包东西的安全。

      说来说去,她真的只是当自己是严孝同的未婚妻罢了。王洛英心头那根针瞬时深了一寸,另一手也进入自己的口袋,却摸到那颗染上她体温的果糖,她的心又酸了一截——真没想到这一遭进城,她竟然成了贺绚拉洋片的一个角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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