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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六折:无声戏 ...


  •   【3】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梅香浮泛,夜色暗涌。
      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着实是无需谁来将狗绳牵,只此一句,便将寿长生从百慕园一路遛到了梅林别院。

      其实自上次学张生跳墙之后,寿长生这还是头一次再访这方梅林。一入林中,梅花特有的清幽暗香就扑面而来。
      深吸一口气,烂木头的潮味、积水洼子的腥味、根茎类植物连根拔起的苦味……依然交织混杂。他还特意闻了一下,这次并没有“芙蓉膏”的气味。然而烟不迷人人自迷,这夜明明没有那洋烟迷乱心智,寿长生却依然有些犯迷糊。

      “……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看着百乐笙在前边走边唱。
      不时停步回望,扶梅浅笑。

      寿长生一路怔忪,神情恍惚。

      眼见“娇娥”忽然脚下一绊。
      寿长生连忙上去将“她”拦腰一扶。

      不想“娇娥”下一句却唱道:“哎,原来是睡荼蘼抓住(绊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寿长生回过神来。
      原来又是戏中桥段。

      百乐笙瞧着寿长生那恍恍惚惚的蠢样子不着痕迹的笑了笑。随即抬手一推,寿长生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他却不顾,继续径自往前走去。

      “一迳行来,但觉思情辗转~”
      百乐笙立于一梅树边念白道。
      而后眉眼顾盼,手中折扇辗转。再走几步,遍览这园中美景盈盈浅笑道:“园内风物依然,趁此悄地无人,正好寻梦也~”

      “她”拖长了音,末了一个绝妙的上扬。

      引得寿长生忍不住高赞一声:“好!”
      遂即,又紧追几步。

      百乐笙一路轻碾碎步,在前边走的是出奇的快,寿长生追都追不上他。待行至梅林深处的别院篱笆外,他才渐渐停下脚步。

      “咱们要在这里唱吗?”
      寿长生有些意外。

      百乐笙没搭理他。
      将他引入院中后,又扮着那丽娘一边观景一边唱道:“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寿长生知晓他们这一行的规矩。
      只要戏一开唱,就不能中途喊停。
      于是他就也识趣的不再打岔,眉目含笑的行至院中景观池旁的长竹椅上坐下,专心观戏。

      然而百乐笙唱着唱着,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最后竟旁若无人的,直接侧身坐在了寿长生所在的竹椅椅靠手上面。

      寿长生不知他这又唱的哪一出。
      只得歪在竹椅另一侧,仰头看着他。

      却见百乐笙此时换作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又是娇嗔,又是恼恨,继续旁若无人的唱着:“呀,昨日梦里,那书生将柳枝来赠我,要我题咏。强奴欢会之时,好不话长也!”

      寿长生一听这个,耳朵根子瞬间热了。

      百乐笙似也知晓他心虚。
      唱着唱着,就侧过头直勾勾的督向他。
      寿长生立马心虚的想要移开目光。

      百乐笙却直接探手将他的下巴一捏,将他的脸扳正过来,用一种似质问又似引诱的语气唱道:“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挑逗)这香闺去沁园?”

      寿长生没想到他会如此。
      更没想到他会借戏嘲讽自己。
      一瞬间,就涨红了脸。

      那百乐笙却不肯放过他,捏着他的下巴继续唱道:“啧啧……这少俊,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抛媚眼),奈烦也天(极温柔体贴);咱噷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寿长生愣愣的看着他。
      他今日明明未上戏妆,可背后满树的红梅却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无限风情。

      忽来风过。
      吹得这满树梅花轻颤不止。
      吹得寿长生的一颗心也轻颤不止。

      一时情动。
      羞臊全无。

      “好姐姐,你是在寻我么~”
      寿长生知他在趁机戏弄自己。于是也不服输地厚着脸皮,开始试图与他搭戏。

      百乐笙却翘起一指,连连戳着他脑门心儿又将他摁了回去。随即就扭开脸,起身羞避道:“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寿长生捂着脑门笑了。
      一抬手,只抓住“她”衣带半角。

      随后百乐笙行于景观池畔停下,垂眸浅笑,又开始羞答答念白道:“我想那书生这些光景,好不动人春意也~”

      寿长生知晓“她”接下来会唱什么。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吻)着咱香肩~”
      只见“她”眉目含羞,怅然回忆那日云雨。

      寿长生玩兴顿起,嬉皮笑脸凑上去乱加戏词道:“瞎说,我怎么不记得?”

      百乐笙:“……俺可也慢掂掂(慢吞吞),做意儿周旋。”

      寿长生:“哦?怎么个周旋法?”

      百乐笙轻忽他一掌:“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迷恋),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惊醒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寿长生捂着脸笑个不停。
      笑过后,又一脸委屈道:“好姐姐,你怎么舍得打我呀?”

      百乐笙撇下他径自而去。
      原来赏景之兴,渐渐化作愁容满面:“哎,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寿长生却偏不按戏本来,追上去又道:“我在这,我在这儿啊~”

      百乐笙视若无睹,继续凄凄惨惨唱着:“那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伤感人也!”

      寿长生继续捣乱,拽着他衣袖道:“姐姐莫伤感,都说了我在这!你回头看我一看呀!”

      百乐笙丝毫不受其扰。
      此时,他的神色已随戏中人渐入哀伤,望着这满园荒芜愁肠百结道:“似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

      寿长生也不再与他玩笑。
      只静立一旁,安静看着。

      “秀才~秀才~”
      只见“她”满园寻找。
      试图唤回梦中爱侣。

      然而,却不见柳梦梅再来。

      故神色愈发哀伤,失魂落魄徘徊许久,最后缓缓行至一棵梅树旁与之形影相吊:“呀,无人之处,忽见大梅树一株。”

      百乐笙缓缓于梅树边坐下。
      沉吟片刻,轻叹一声,似想通了什么:“罢了,看梅子累累可爱人也。我丽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

      虽知是戏。
      可一听闻这句。
      寿长生的心却猛然咯噔一下。

      只见百乐笙倚树合眼,梦呓浅眠:“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梅树下)相见……”

      那声音似祈愿、似低语。
      声音小到寿长生几乎都听不见了。
      唱罢,就闭上了眼在梅树下小憩。

      寿长生听着也不由得黯自神伤。

      他知此处,该春香上场了。
      于是为了缓和这场戏的伤感气氛,寿长生就上去装模作样的左顾右盼,捏着嗓子扮那春香怪声怪气唱道:“佳人拾翠春亭远,侍女添香午院清。不知小姐哪里去了?”

      唱完后,他还特意看那百乐笙一眼。
      却见他歪于梅树下,依然闭着眼,纹丝不动。

      这么能忍?
      寿长生记得上次自己唱那“杏花红”的时候,他还笑得前仰后合的。

      于是为了“搅”戏,寿长生又翘起兰花指走上前去,捏着嗓子愈发作怪的唱道:“呀,小姐走乏了,原来在梅树边打睡哩~”

      可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寿长生只好来到那梅树边蹲下,轻轻唤“她”:“呀,小姐~你游花园,怎靠着梅树边?小姐?小姐?”

      见他许久不动,寿长生就轻轻摇了摇他。

      待百乐笙终于缓缓睁开眼。
      寿长生却瞬间愣住了。

      寂寂夜色下……寿长生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眶中居然真有泪光。

      “春香啊……”
      当他开口。一双方才还顾盼生辉的美目,此时竟变做空洞无神的注视着前方。

      “乐笙,你……”
      寿长生愣愣应道。

      百乐笙苦笑唱道:“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长眠地下)和短眠(做梦)?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他按部就班的唱着。

      明明还是那些戏词。
      明明还是那个戏本。
      他唱的分毫不差,一句不错。

      也不知是他演技太出神入化。
      还是听戏之人自己入戏太深。

      十分莫名的。
      寿长生就总觉得他当晚有些不大对劲。
      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他如此正常,又如此古怪。
      以至于多年以后,寿长生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督见他那夜异样神情时无比错愕的感觉。

      很难形容……
      寿长生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他明明是在看着自己,目光却又空洞无比,就是那种淡淡的、没有焦点、近乎哀伤,又毫无生气的神情……百乐笙式独有的神情。

      【4】

      这样的神情,后来寿长生在他的脸上还见识过许多次。寻不到源头,也没有没有明确因果,欢声笑语中,眼角眉梢间,一闪而过。

      寿长生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瞬间恢复如常。

      “还能怎么了?这不是给你唱戏呢?”

      也是,戏子嘛。
      他们的喜怒哀乐尽可以用作戏糊弄过去。

      但那天晚上的他,却变得尤其话多。在唱完这出寻梦之后,他甚至开始十分慷慨的讲起他刚来到灵州城建班的事情来。

      他说,他们一班子人刚来到灵州城的时候,其实一切并不太顺利。初来乍到没名气、没地盘,到哪里摆台都被驱赶,还被砸场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被人中途从台上轰下来了。唱着唱着,突然被人砸东西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是金老板先接纳我们的。”
      百乐笙忽然这样说道。

      “金老板?”
      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寿长生闻之一愣,“你是说……金九伶?”

      百乐笙点点头:“嗯。”

      寿长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百乐笙却只自顾自的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们甚至都不被允许进入千灯镇内。在路边搭台子都会被人驱赶,有人还会用烧红的炭泼我们。幸好有一次金老板路过出面帮我们说了话。自那以后,也就没人再为难我们了。”

      寿长生颇有些意外的听着,“原来还有这等事。”

      百乐笙:“后来,我们红门慢慢好起来了,金老板也常到我这儿来。我们谈戏讲戏、切磋技艺,刚才那出寻梦……就是我俩交流最多的一出。刚刚这一唱,这些年的事就跟在眼前似的。”

      寿长生又是一怔。
      对于他方才的反常,似有些明白。

      话至此处,百乐笙忽然笑了笑:“我还记得,我们俩当初为了这出寻梦,还吵了好几次嘴,有一次都快打起来了哈哈哈哈……”

      寿长生:“这是为何?”

      百乐笙:“其实我还没来灵州城的时候,我的许多声台形表都是野路子,不太规范。”

      寿长生:“野路子?”

      百乐笙:“嗯。你也看到了,我的师父是生行,他虽对我们整个行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若教起旦行的家伙事儿,总是不会有真正的旦行前辈那么细致。师父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我做学徒的时候,他请过许多个其他师父来教我。可以说,每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师父吧。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算是集百家绝学。”

      寿长生明白过来,“怪不得我每次听你的唱腔,都好像与别人不太一样,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流派。如此看来,原来是集百家之长啊。”

      百乐笙:“话虽如此,但如此冗杂的学戏经历,也导致我之前大大小小的坏毛病不少,而且自己还察觉不到,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要不是金老板后来纠正我,我估计我现在还是这样,大概还会一直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那天晚上。
      百乐笙似乎尤其念旧。

      寿长生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看着他坐在梅树边发呆的样子,一反常态喋喋不休的样子,刚说一句又留半句的样子……他就这么一直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其实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许是因为过去在市井间听多了他与金老板不和的传言。如今突然听他说起这些事,寿长生惊讶之余,心中不禁生出不少疑惑。

      他今晚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突然与自己这样坦白?
      突然与自己提起金老板,真的是因为唱了这出戏,触景生情了吗?
      怎么会这么巧就在今天……

      这抑制不住的怀疑,让寿长生有些自责。他连忙又将那张藏在衣袖里的签纸往里塞了塞。

      “今天在这陪陪我好吗?”
      百乐笙一抬头,却忽然望向寿长生问道。

      寿长生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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