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流》雨路人

11、人间炼狱

　　翻涌的云江不久后恢复了宁静。

　　大战之后，徐泽从狂暴状态下恢复了理智，他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全身都是因为战斗而落下的骇人伤势。

　　但他却很高兴，因为，他拯救了这一队原本要被抓走，沦为奴工的流民。

　　但很快，他就看见江面上，有流民因为翻涌的浪潮而被卷入水中，正在下沉。甚至借助灵敏的听力，还能听到有人在水中挣扎的哭喊声。

　　那是他与骑兵们作战时，被翻江巨浪打入到水中的无辜群众，当时他无法顾及。

　　徐泽也没有处理自己的伤势，他变成人形，就要靠拢过去，想了想，他又回到江底，随意拾了一件长袍，套在自己身上，又寻得一块麻布，将自己的美脑袋给盘了起来，防止露出耳朵。

　　之后，他迅速上浮，感知了一下，向还有生命气息的人游了去。

　　那是一名已经昏迷的年轻妇人，面色青紫，心跳几乎停止。

　　徐泽通过灵敏感知，知道她还活着。相隔不远处，还有一名小女孩依着一块木板上下浮沉，撕心裂肺哭喊着：“妈妈，妈妈。”

　　徐泽第一时间将那名妇人托出水面，向岸边迅速游去。将妇人拖拽上岸后，他犹豫了会儿，便蹲下去，将左手搭在了妇人额头，有青光闪过，缓缓汇入了妇人身体。

　　他消耗了自己本命源气，为妇人疗伤。

　　妇人的面色逐渐稳定，无意识呛出几口水来，徐泽这才回头，看着在江面上依托木板，漂浮不定的女童，女童停止了哭闹，正向自己张望。

　　徐泽再次下水，游到女童身边。女童乖巧的看着他，并伸出了小手。徐泽笑了笑，带着她游回了岸边，妇人的所在。

　　刚刚抵达，女童便迫不及待来到妇人身边推攘着：“妈妈，妈妈。”

　　妇人眼角动了动，苏醒了过来。她第一时间就抱住了女童，止不住呜咽出声：“小玲。”

　　“妈妈。”

　　这一刻，徐泽感觉一切都值了。他无力的坐在地上，但身体痛不可耐，索性又平躺下去，捂着衣服下的伤口，大口喘息。

　　他现在很难受，刚刚经历大战，也受了伤，还损耗本命源气，为他人治疗。

　　良久后，妇人恢复，走了过来：“谢谢你救了我，还有我的女儿。”

　　徐泽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住在哪儿？玲玲想要感谢你。”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清脆说道。

　　徐泽摇了摇头，也不说话，也没动作，只是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妇人看着徐泽，似乎明白了什么，道：“谢谢你，小玲，我们走。”

　　“妈妈……”小女孩拉了拉妇人的手，似乎想要留下来。但觉得这不太好，所以说道：“大哥哥，你救了我们，要不，你去我们家里吧？”

　　“小玲。”妇人拉了拉女孩小手，又歉意的看着徐泽：“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那些人……不是好人。你，不是本地人吧？”

　　妇人斟酌着言语，又道：“你最好离开这里。自从泽水国灭亡后，一切都变了。那些恶人会抓走所有的人，为他们干活。你对付不了的，我的家并不安全，所以……”

　　徐泽这才明白过来妇人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没关系，我知道了。”

　　“妈妈，这位大哥哥会治病，刚才他救了你。我们那里有好多的人都生病了，我想让大哥哥去帮忙看看。”

　　“小玲。”妇人拍了拍小女孩脑袋，拉着她就往回走。

　　“等等，如果是看病的话，我的确可以帮上忙，如果方便的话。”徐泽改变了主意，从地上站起。

　　他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自出生后，就与自己隔绝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的人正遭受着苦难，根源却在于他，他想帮助这些人。

　　小女孩开心的笑了起来：“好。”

　　“那真是麻烦你了。”妇人也没有拒绝，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就这样，徐泽跟着妇人来到了她们的住所，说是住所，其实就是一幢垮塌的房屋，而且是一幢危房。

　　足有大半的墙体已经垮塌，裂隙处用简易的木板简单的遮挡了下，木门直接倒在地上，屋内乱七八糟。显然，是先前骑兵的作为。

　　徐泽打量了一下，屋内基本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妇人歉意的笑了笑：“你坐，我收拾一下。”

　　“妈妈，我饿了。”小玲说话道。

　　妇人身形一怔，道：“好咧，这就做饭。小玲，你衣服都湿透了，快去里屋换一身，别着凉。”

　　说完，她领着小女孩走进里屋，自己也换了一身干燥衣物，这才从角落的砖块下，挖出几个藏好的土豆，出来烧火做饭。

　　徐泽皱了皱眉头，妇人见状，歉意的笑了笑：“我去外面找点菜来。”

　　“我去吧。”徐泽起身，向门外走去。

　　“大哥哥，你去哪儿？”小女孩换好了衣服，从里屋走出，问。

　　“我外面去一下。”

　　“大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

　　“大哥哥小心。”

　　徐泽走在破败的废墟中，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虽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他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

　　作为泽水国世子，水神后裔、云龙真灵的传承者，徐泽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他所居住的宫殿中有一个很大的浴池，基本上他都会在浴池中呆上许久，也许十天、二十天，并借助浴池中充裕的灵力，冥想修炼。

　　虽然处于冥想状态，但徐泽依然能听到婢女们的讨论，婢女们经常讨论大魔神，陈述着他传奇的一生，还有自身生父，黑沼君的各项事迹。

　　这是徐泽了解外界惟一的渠道。

　　除了修行，徐泽也偶尔会回到寝宫休息。也是在那一天，他被婢女下毒，身不由己走出了深宫，进入了朝堂，并在群臣的胁迫下登基。

　　在高高的王座上，徐泽第一次看到了都城全茂，那时的他心中有短暂的震撼。

　　他震撼于世界的广阔，也震撼与城池的雄伟，人口的繁盛。

　　也是在同一天，他被迫自请降国、自剥血脉、自爆真灵、自沉云江。到今天，他看着雄伟的城市满目疮痍，有恍若隔世之感。

　　故国不在，江山不复，神州陆沉，百姓流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一切都变了。就连他自己，也变了，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应该算做人，还是妖？亦或者半人半妖？

　　毕竟，他的灵魂与身体分别属于两个种族，而且是互为死敌的种族。

　　徐泽收起感慨，他的目光望向道路两旁的废墟，虽然残破，但多有衣衫褴褛的流民住在里面。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骨瘦如柴的流民纷纷回避，各自躲了起来。对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生人总是危险的，尤其是对方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壮小伙。

　　徐泽察觉到了这些人的冷淡与害怕，他紧了紧头上的包巾，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河边堤岸上，徐泽纵身一跃，跳入了云江。不多时，他上岸来，手上抱着一条足有半米长的肥美大鱼。

　　想了想，他在岸边拨下一株坚韧水草，将鱼儿穿鳃而过，系在树干上，接着继续潜入水中。

　　如是三番后，徐泽收获满满。他折下一根有小臂粗的树枝，将抓来的鱼吊在树枝上，扛着就往那先前妇人的居所走去。

　　回去路上，他收到许多异样的目光，许多的人目光囧囧望着他树枝上吊着的十来条鱼，眼神充满了贪婪、渴求、惊讶等种种复杂神色。

　　徐泽愣了下，看着这些可怜的人，最终还是从树枝下取下一条条鱼，远远抛了过去，直到手上还剩下最后一条鱼。之后，他也不去看，回到了名叫小玲，小女孩家。

　　“大哥哥。”小玲眼前一亮，赶紧迎了上去。

　　“这是，鱼？妈妈，妈妈，鱼！”小玲手舞足蹈，惊叫连连。

　　徐泽将手中足有半米的鱼儿递给了妇人，妇人一时间手足无措。

　　“妈妈，吃鱼。”

　　“哦，哦。”妇人定下心神，开始收拾。

　　“大哥哥，你的衣服湿了，要不要换一身？”小玲侧着脑袋问。

　　“不用。”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玲来到徐泽跟前，问。

　　徐泽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叫以前的名字了，这会为自己带来危险，所以重新想了一个：“我叫徐罗，你呢？”

　　“我叫林玲。”

　　“林玲，你的爸爸呢？”徐泽随口问。

　　“妈妈说，他去做工了，但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徐泽微微皱眉。

　　“小玲。”妇人沉声喊道。

　　“妈妈？”

　　“快来帮帮忙，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小玲立刻就跑了过去。

　　徐泽察觉到妇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我外面去转转。哦，对了，等会儿我就可以给人看病。”

　　说完，他又出了门。

　　“妈妈，你好像不喜欢这个大哥哥。”在母亲旁边打下手的小玲说道。

　　妇人爱怜的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接着叹了口气：“小玲，你那大哥哥不是凡人。”

　　“我知道，大哥哥很厉害，他能抓到鱼，这边没人能抓到鱼。”小玲点头。

　　妇人一愣，想说什么，嘴皮动了动，却没说出半个字来。

　　此时，徐泽顺着河堤大道，向着云江的源头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去看一看。

　　他脚程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现场，也是他自沉的地方，这里与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满地的碎石，那是云龙破碎的塑像。

　　曾经威严肃穆的王宫，也因为一把大火，尽作灰烬。

　　徐泽叹了口气，这是他惟一能认出来的地方，却也认不得了。他原地驻足了片刻，毅然转身离开。

　　曾经的徐泽已经死去，现在的他截然不同了，他心中发誓，不论如何，他会重建这个国家，为了自己，为了千千万万被奴役的子民。

　　回到林玲的家，鱼已经做好了，香味飘散得很远，如果是往常，她家外面肯定围满了人，乞求一些残羹剩汁。

　　今天却没有，因为徐泽一路上将鱼分了出去，所以满大街都是鲜香，得了鱼的人第一时间就烧火做饭，将周遭饿着肚子的流民都吸引了过去。

　　而且由于先前军队强拉壮丁，突然杀出的鱼妖让骑兵中止了任务，这些人好不容易脱离虎口，自然是不敢原地停留，有多远跑多远了，贫民窟也没有多少人还在。

　　“大哥哥。”林玲赶紧打着招呼。她的肚皮咕咕叫着，显然已经饿了许久。但是，她与妈妈并未开动，一直在等着他。

　　“我不饿，你们吃吧。”徐泽开口。

　　“大哥哥，妈妈说了，你不吃的话，小玲也没得吃。”林玲可怜兮兮的的看着他。

　　徐泽一愣，妇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场面十分尴尬。

　　“那好吧。”犹豫了会儿，徐泽松口。他现在是为蠃鱼，普通的食物对他没用。不过，他实在不忍心让年纪尚小的林玲因为自己而挨饿。

　　林玲迫不及待盛了一碗汤，然后乖巧的递给了徐泽。徐泽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小女孩这才给自己盛汤，狼吞虎咽着，显然是饿坏了。

　　“慢点，有刺。”妇人关切的说道。

　　“没有刺，妈妈，我看见你很仔细的挑了一遍，真好吃。”林玲咂巴着嘴。

　　妇人湿了眼眶。

　　徐泽并不理解妇人为什么会哭，但也没有过问。鱼汤很简陋，只是搭配了一些野菜。也没放什么调料，所以有些腥。

　　但林玲吃得津津有味。不过，她的眼睛不时看着徐泽：“大哥哥，是不好吃吗？你怎么不动？”

　　“味道很好，只是我不饿，之前有吃过。”

　　“哦。”林玲点头。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徐泽：“大哥哥，我可以和你学抓鱼吗？”

　　“抓鱼？”徐泽一愣。

　　“嗯！”林玲用力点头。“我好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了，一直都很饿。我知道妈妈也很饿，但她吃得比我还要少。附近能挖到、可以吃的东西已经找不到了，外面的粮田每天都有人去偷，但都被当兵的抓走了，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大哥哥，林玲不想饿死，你可以教我抓鱼吗？”

　　“林玲。”妇人责怪喊了一声。

　　徐泽没有回答，这一点他教不了。因为，他的本体是一只蠃鱼，是太古异兽。而且，哪怕他真能教，这云江中的鱼妖河怪不少，那反而是害人。

　　林玲见徐泽不说话，张了张口，也闭口了。

　　饭后，林玲便将她家来了一位医生的消息传达给了邻里，倒也有人前来问诊。

　　问诊的多是年迈的老人，或者带病的妇孺，其本上没有青壮男子。

　　泽水国覆灭后，举国上下剧变，所有人一朝为奴。这导致各地出现层出不穷的反抗，天水州烽火连天，局面每况愈下。

　　自命为州牧的秦立为了稳固政权，不得不以残暴的手段进行镇压。凡是有叛乱之城，无论男女，尽皆屠灭。

　　因为屠城事件频发，人口大量减员，仅仅四年，数亿的人口锐减了三成左右，尤其是适合劳作的青壮，几乎出现了断层。

　　民力的流失，直接导致了生产的荒废，加上连绵不绝的义军反抗，天水州眼下的资源产出还不到曾经灭国之前的四成，虽然有无数平民被充作奴隶，日夜劳作。但眼下，普通的妇孺却民不聊生，不得不沦落他乡，成为流民。

　　因为，几乎生产的资源，都源源不断供给给了天族，百姓的死活无人答理，一幅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