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上的灵芝》翠花的铁牛

1、祸起

　　楔子

　　村里有座堂中坟。

　　坟墓的主人大家都叫他吴老三，生前是个鳏夫。

　　在这个南方的农村，会客的地方都是一楼朝南向阳的那间正屋，称为堂屋。

　　吴老三的房子结构简单，就一间堂屋加左右两间小的耳房，他死后，交待替他料理后事的亲戚，把自己埋在了堂屋里！

　　这间堂屋就紧挨着公路，人埋了以后大门都撤了，来往的人只消往门里一瞧，就能看见屋子里那高高的坟包。

　　自此，我上下学经过这个堂中坟，都会埋头快步离开。

　　堂屋张着漆黑大口，房子是它的嘴巴，坟堆是舌头，它就静静的匍匐在路边，似乎在伺机等待吞噬着经过的活物。

　　1、

　　08年，我大学毕业预备在城里找份工作，师父召我回久安村，让我替他做点事。

　　半年前他摔了一跤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此刻形销骨立，已然不久于人世的模样，我心里难受，决心无论如何要替他做好吩咐我的事。

　　我叫林灯，是师父在外面捡回来的小孩，自小由师父师娘拉扯着长大。师父是个远近闻名的道士，我会识字后跟着他学习踩穴堪舆，不过我只学了个皮毛。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吴老三做场法事。

　　说来也是奇，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出了个馊主意，建议把吴老三的坟和堂屋推了，给村上有名的那家五保户建层保障房。

　　上头一批下来，村上立刻找人把堂屋顶上的瓦片房梁拆卸掉，阴森的堂屋灌进阳光，露出了黑黄的坟包包。

　　来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庄稼人，三下五除二把坟包扒开，露出一口实木棺材，我跟村长助理李明理在一旁准备必要时给他们搭把手。

　　“要抬棺了哟！”

　　几人气沉丹田，腰腿同时发力，准备抬起扁担，闷哼两声，意外发生了。

　　棺材纹丝不动。

　　我估计棺材里头肯定灌了水，就这么蛮干不太妥当。众人原地重新商议了几分钟，村长决定开棺看看。棺材板甫一掀开，我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一棺材黑水黏糊糊黑黢黢，难以言喻的臭味扑鼻而来，引得众人一阵干呕。

　　吴老三尸肉已经烂透了，只剩一具泛灰的骨架。下葬时穿的衣服浸泡了地下水混着尸液，软塌塌地紧贴着骨头，半截骨架埋进了黑水里。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却被它头顶一个玩意紧紧吸引着。

　　一个菌子。

　　它依附在吴老三脑门上，伞状，金边，菌盖盖泛着亮光，龙须一样白色的丝状物爬满了整个头骨，长进了眼眶里。

　　伞盖上一圈一圈的波纹，像树桩上的年轮，中部呈赤红色。

　　“这是啥子嘛？”

　　“灵芝！”

　　有人惊呼，大家立刻呼啦啦围到棺前来：“灵芝！真的是灵芝！”

　　几个人都争先恐后要挤到最前面，想一睹灵芝真容。

　　我和李明理被推搡到最前面，我俩定睛一看，那是一朵成年男子巴掌大的血色灵芝，根部长满了菌丝，紧紧缠绕在头盖骨上，伞部饱满，伞盖菌柄合起来得有半个头盖骨大小。

　　我俩对视一眼，皆不可思议。

　　骨头上长出了灵芝？

　　2、

　　堂中棺挖出了价值连城的血灵芝，这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众说纷纭。

　　李明理是城里来的，他家里把他硬塞到久安的村委会，既能多两年基层锻炼的经历，又试图使他沉淀下来争取考个编制。

　　他喜欢听我师父讲趣闻轶事，加上我们年纪相仿都读了大学，一二来去成了铁哥们。他私下问我，血灵芝一定很值钱吧？

　　这小子。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但我不能给李明理说。

　　前几年师父接了一个活，替远近闻名的冢山镇首富何老太爷找寻奇珍灵药延年续命。

　　师父告诉我，吴老三的棺材里很有可能有珍奇的宝贝，没想到真有异宝。

　　我心想，师父的推衍神通竟如此厉害？我果然只学了个皮毛罢了。

　　他老人家带着老花眼镜把我用金立手机拍下来的灵芝照片看了又看，才缓缓摘掉眼镜，一脸高兴。

　　“确实是血灵芝。”

　　我眉头一皱，这不是我想的答案。

　　师父有本封面不知所踪的古籍藏在柜子里，我小时候就偷偷翻过，对里面的图画和诡奇故事心生向往，自然我也能认出，吴老三坟里的不是什么血灵芝，而是尸芝。

　　血灵芝长在深山老林中，多在悬崖峭壁之上，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而尸芝靠汲取尸体的养分长成。传说人死的越早，尸芝的药效越好，可以把剩下的阳寿都吸收到尸芝里。

　　吃下尸芝的人就可以延年益寿，持续不断服用，就会长生不死。

　　看起来两者功效一致，可如果我没有记错，尸芝的功效旁还有一列小小的注解：因阴怨聚集，会招来晦气，轻则家宅不宁，重则家破人亡。

　　师父的阅历摆在面前，我不相信他连血灵芝和尸芝都分辨不出。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

　　“血灵芝”是吴老三坟里挖出来的，他没有后人，只好交由村委会，东西放到村子里的库房保管着，没过两天库房失了火。

　　李明理因为监管不力被骂了几天，其实村上的库房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村里人只是可惜那朵血灵芝。

　　血灵芝被烧毁风波后，李明理揣着个秘密神秘兮兮的来找我。

　　3、

　　我和李明理在山顶悬崖边吊晃着腿，遥望着山脚下低矮的村落。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跟我说：兄弟，你知道燕燕吧。

　　何家的小孙女何言燕，跟李明理眉来眼去很久了，我早就知道。

　　“上次我去他们家吃了顿饭，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一脸纠结地说，当时一屋子人正吹酒摸牌，何言燕推着一个老头出来。大热天，他头上带着一顶毛毡帽，颤颤巍巍举着茶杯给大家敬酒。

　　正是何言燕的爷爷，何家当家家主何老太爷。

　　老太爷举起手臂之时，衣袖往下滑落，露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肘，李明理看见一个类似的蛇龙会的纹身。

　　李明理舅舅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李明理从小就接触各种大案新闻。

　　前些年被警方捣毁的蛇龙会□□，帮众的背上都纹了他们独有的纹身，何老太爷身上的和蛇龙会的很相似。

　　李明理脑筋转了一圈，提着家里给他带的茅台找村长唠嗑，把村长灌到神志不清。

　　那晚李明理说何家是不是祖坟风水好，赚钱好像喝白开水一样轻松，村长神秘莫测的一笑，醉醺醺透露了何家的发家史。

　　何老爷子年轻时拿着借村民的钱去了鱼龙混杂的沿海城市东道省，立刻招了些来自外省却在当地不务正业的混混痞子，在偏僻工厂附近蹲守从外省来的打工妹，拉去做皮肉生意。

　　他下手狠辣，不听话的就联系拐子直接卖到偏远山区。

　　就这样他腰包很快鼓起来，老家的人都以为他运气好在外头做生意发了财，直到几年后大量冢山人涌入东道省务工，有人意外撞到他拉皮条的现场。

　　这事悄悄传回了冢山，大家的嘴巴却很严实，不敢轻易说给小辈听，怕惹祸上身。

　　何老太爷心机深重，学了一口南湖口音一直干扰警方视线，这么多年都没有落网，要问为什么现在何家如此低调？回了老家自然并不想再生事端。

　　“你说她家这种情况，以后我俩真谈成了，怎么搞？”他急得抓耳挠腮，我听完皱起眉头。

　　没想到何家如此复杂，况且家里跟何家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恩怨，师父竟然还替他们做事。

　　难不成，师父是故意的？

　　还没等我想明白，何老太爷就死了。

　　4、

　　那天清晨，家里的大门被撞得砰砰响，我打开门一看，站了一坝子的男男女女，其他人我只是眼熟，可是后面的何言燕我认出来了。

　　“林灯，叫你师傅出来。”

　　打头的那位是何言燕的父亲何家鸿，他看似温和说话却冷然，还没等我解释，旁边几个比他几个中年男人推开我就开始砸堂屋里的东西。

　　“害死我爷就想躲？没那么好的事！”

　　（爷在我们冢山、久安这片就是父亲的意思）

　　不过说个话的功夫，堂屋被砸的一片狼藉。

　　我急了，忙拦着：“什么意思有话好好说，”其实心惊胆颤，何家的老爷子死了？

　　何家的二代老幺一拳给我呼脸上：“要不是林黑白那老东西给我爷吃了什么鬼灵芝，我爷能死吗！”

　　这时屋里出来个睡眼惺忪的李明理，看见一屋子的人惊住了：“啥情况啊？”又看见坝子里的何言燕，“燕燕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人拦不住他们，把师父吵醒了，他扶着墙从卧房出来，风一吹就能倒。

　　何家的人来的多废话却少，砸了家里的东西就散了一大半，何老爷子的一帮儿女在堂屋里哭的喊的，泼的打的都有。

　　何家鸿看似拦着其实也就做个样子，我心里冷笑，不过是浑水摸鱼，把罪名推给我师傅。

　　何家鸿是何家二辈的人中学历最高读书最多的一个，我不信何老爷子吃那玩意前没经过何家鸿的眼，这种长在尸水里的东西也敢给自己的老父亲食用，不是有意的谁会信？

　　况且吴老三生前多病多灾，不知道有多少损害人体的元素进了这朵所谓的灵药。

　　何老太爷独揽大权几十年，子女们半只脚都跨进棺材板了还不放权，要我说句毒的，指不定个个盼着老爷子早点死，何苦在我们家演这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那时我并没有想过，这群伪善的何家儿女们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

　　李明理听说我师父病得厉害昨晚来看他老人家，宿在了客房，这会听见我跟我师父把何言燕爷爷害死了，可能没想到我们师徒俩是黑心肠，气得摔门而走。

　　何家鸿和他的兄弟们就等着我跟我师父：“林表叔，去给我爷看一眼吧。”

　　好像在商量，其实根本没得商量。

　　师父含了好几颗丹药，硬撑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我给他穿衣服时他悄声道：等会去了何家，看见什么都不许慌张。

　　我心里嘀咕，何家除了老太爷的尸体还能看见什么？

　　等我跟着师父真进了灵堂，站在冰棺面前，拿着符的手都在抖。

　　灵堂里弥漫着菌子腐烂的臭味和另一股诡异的香甜气息，地上落了层灰褐色的孢子粉。我往棺里只瞧了一眼，隔夜饭都差点哕出来。

　　蘑菇，棺材里全是蘑菇，黑的茶的褐的，眼眶嘴巴鼻子里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源源不断往外喷射黑雾。

　　老太爷嘴巴被各种菌子撑得鼓起，似有千言万语不甘被堵在了嘴里。

　　他的眼皮听说怎么抹都抹不下来，浑浊白散的瞳孔直直的望着天花板。

　　这种恶心与众不同，我头一回瞧见这样玄奇的景象，正想眼神求助师父，却见他瘦弱的身躯如笔直的青竹，比我这个年轻人更有气势。

　　他的眼神里仿佛冒着精光，和我印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何家一干人等眉头深锁，都能夹死苍蝇，围着冰棺站了一圈，神色阴沉商议着下葬时间。

　　按照地方风俗，原本应该挑个黄历上合适的日子下葬，但到了当天夜里，冰棺里的蘑菇尽数溃烂淌出黑水，萌发新的菌丛，如此循环往复，把何老爷子的遗体都泡发了。

　　何老太爷的腹部越胀越大，里面圆滚滚像是揣了个皮球。

　　我不免胡思乱想，尸体肚子里那东西是否会随时破肚而出。

　　5、

　　回村的这一趟，我脑子里的线是越发乱了。

　　师父身上处处透着不对劲。

　　村里的库房失火显然是何家做的，目的是那朵“血灵芝”，何老太爷的死也印证了尸芝的真实功效：延年益寿是假的，人亡家破才是真的。

　　正是如此，我怀疑先前师父故意没说出那朵灵芝不是血灵芝而是尸芝，是因为师父的女儿林雨的死与何家有关。

　　回来见到师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后，我原本打算替师父养老送终再回城里。再则，我心里有个疑问压了很久想要得到求证。

　　关于我的身世问题。

　　二十年多年前，何老太爷想去外省做生意，找很多村民借了钱，包括师父，直到发迹都未归还。

　　师父有个女儿，林雨，我的小师姐。一次他们夫妇吵架翻起了旧账，师娘提起何家欠债不还，师父却不敢上门催债，二人冷脸赌气，小师姐上前劝解，反被师父一阵斥责。

　　哪成想，小师姐一时想不开，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就偷摸南下打工去了。

　　村里遍寻不到小师姐踪迹，师父师娘差点发疯，直到一个半月后收到她寄回的书信，知道她受朋友的照顾在东道进了工厂做工，心里才踏实下来。

　　小师姐的家书一月寄一次，师父是盼星星盼月亮，快到过年了，忽然女儿音信全无，我师娘当下拍板让立刻让师父去东道把师姐找回家。

　　师父回来了，带着师姐的死讯。

　　同时师父抱回来一个小孩，说是外面捡的，那孩子就是我。

　　乡里邻居们不止一次背着师父师娘在背后说，林雨一定在外面跟人学坏了，未婚生子，生下孩子丢给父母就跑了，我就是林雨的孩子。

　　小时候我还不懂这些话的含义，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师父师娘，我真的是林雨师姐的小孩吗。

　　二老只会摸我的头，从来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渐渐的我长大了，再也没有问过，因为无论是不是，二老待我都没得说，即便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

　　只是现在师父病入膏肓，我如果再不搞懂我的身世，它估计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何家借钱不还，师父不去要，师娘因为这个跟师父吵架，师姐离家出走，最后出了意外。

　　看起来，何家是间接推动师姐死亡的帮凶，一切仿佛命运开的玩笑，它推着每个环节往前走，最后害死了师姐。

　　是因为这样师父才对何家下手的？

　　我想不通。

　　未免太牵强了，我心中隐隐有另一个猜测，或许师姐在东道的死，和何家有关。

　　可是东道又不是只有两室一厅这么大点，难不成世上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这头我来不及想太多，何家又出了幺蛾子。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想要提前选好自己身后躺的那块地，更别提何老爷子这种对玄学深信不疑的老头。

　　我师父的意思是何老爷子这个情形不能埋在何家祖坟里，只能另外挑能压得住煞气的特殊风水穴位。

　　这我不懂，何家的人更不懂，一群人在堂屋里吵嚷了半天，何老幺一把刀咔嚓劈烂了木桌，这才安静下来。

　　何家鸿问到底有哪个合适的地方，师父指了指后山。

　　大函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