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2 ...

  •   凡我乐不得,凭你是谁,也别想乐。她这么冷侵侵想着的时候,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的秋风吹起了。宝玉本见了她还如鼠儿见了猫似的,怕那金钏先前之事王夫人怪责起来,但观王夫人和颜悦色依旧,照旧摩挲疼爱他,便也忘了前面的造次,成日里调脂抹粉,研钻那茉莉香粉,只是一味抱着王夫人撒娇儿,云云梁朝“贵游男子……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又或“宴……动静粉白不去手”,说自己不算逾矩,不过效仿古人罢了。

      她搂着宝玉,只是想起当年坐在榻上,贾敏捧了胭脂盒来,笑匀她脸上,那手指柔和划过,她只是笑念:“我这个嫂子也太老实,平时不见什么大装扮,只是平头正眼的,今儿我来给你匀匀脸。”她笑道:“我倒觉得素素的老实。又蠲了什么花儿粉儿做来的?”贾敏笑道:“什么花儿粉儿,可不告诉你。”王夫人说:“这也纳罕,你熏衣裳裙子的香也别致,不同别人,不知怎么想来?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还是丫头们知道什么火候,慢慢地熏来?偏不告诉别人,自己藏着掖着。”

      贾敏嗔怪道:“偏不告诉你才好呢,你不知道,心里好奇,才日日缠着我这么问,倘或你喜欢这味道,多愿意和我处一起,若全告诉你了,你自己有了,厌了我,一时丢开,也是有的。”王夫人笑拧她的嘴:“真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不知怎的这样饶舌。”贾敏抱住她的手,说:“我的被子也香,今晚又来,咱们一处睡。”王夫人说:“怎么使得?你天天要么来挤我,要么让我跟你一起罢了,真不知你天天怎么只要人陪。”

      贾敏哀哀叹气,说:“真是‘绣衾香冷懒重熏’。我却是拿你无法,何时你才懂我的心?”王夫人不懂那词,便说:“这一句什么意思,我却没读过几个书,并不懂得。”贾敏嗔道:“我只恨你们王家人罢了,偌大一个王家,世代高官,竟不肯让女孩儿多读几本书,字也不识得几个。”

      “你是那公侯家的小姐,你懂的多,我只是笨笨的,会些针黹女红罢了,然有一句话我倒也晓得的,也品出些味来,‘人生识字忧患始’,你只说,是不是这个理?倘我少读些,少知道些,说不定我还多乐些呢,什么‘懒重熏’,我只是不懂,也不爱懂。”王夫人定定看着她说。

      贾敏倒怔怔的,半晌才勉力笑说:“这么说来,你倒比我通透了。”但是那眼中无限哀意,水波盈盈,瞳中打了涟漪,那含情目旋然一模糊,便幻成宝玉那懵懂痴邪的眼睛,还嚷着什么古籍,王夫人只慢慢笑道:“好,我虽不懂,不过听你说什么是什么罢了,”又轻描淡写跟一句,“仔细读你那书。”说是这么说,管她是懒怠管的,这宝玉又何尝会看正经书?不过例行催念罢了,表个面上的。偶尔她没话说,就对着孩子只是叨念:“这秋寒侵侵的,怪刺骨头,把你那衣服穿上。”她对谁都说那么一句,凡找不到话说,就关心说天冷了些,春天说风馋,秋天说秋寒,冬冷多加衣,夏天便说也别穿那么少,反正总是叫多穿些衣服,没话找话,嚼来嚼去,又显得关心叨念,是不是真的把对方放在心上,她自己才晓得。

      宝玉只是说:“知道,知道。”心不在焉的,又乐自己的去了,王夫人知道他成日斗鸡走狗,调鬟戏婢的,只作壁上观,偶尔碎念几句,并不大加管束,老太太又疼,若是贾政训斥管束起来,她就急急忙忙护着,再则就去请老太太,这孩子好与不好,上进是否,全凭他自己造化了,她是懒怠再管教的,只有宫里的元春鳃鳃过虑,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王夫人看了只是笑,对宝玉仍是放任,这个女儿这样好,这样千思万虑,可惜不能在膝下,凭她怎样,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改挽大局。凭这家落到怎样的光景去,她也只冷眼瞧着。

      其实昔日膝下贾珠在时,她待贾珠十分严苛,总是想着贾敏当年看着贾敬,贾珍,以及大哥贾赦的情状,慨然叹气说:“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阀阅世家,只知眼前富贵,若不精于子弟教育,少不得要髀肉复生,将来不知落到怎样的光景去。”于是王夫人对一个贾珠,真是尽心到底,纵然自己看书不懂,也拿在手里,叫贾珠温书,半夜跪了来背,也是好不容易出了个人样子,大抵也是逼责太甚,这贾珠本就是秉性柔弱的,又用功太狠,雪窗荧火,檠烛爇尽,夙夜匪懈,自此便落了毛病,努伤落了下乘,风寒外感,病势渐重,竟至一病不起的地步。

      王夫人床前看他,贾珠净饿本就清减许多,又因着移床易箦,越发可怜,倒有些“尸居馀气”的光景来,元春、贾母几个安慰他等几日便好了,不要紧,贾珠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实在是捱不过了。”贾母便骂贾政、王夫人夫妻两个,逼好好一个孩子用功太甚,落到这么一个光景来。贾珠哭向王夫人说,多念母亲教导,只是自己不争气,祖母不要生气。贾珠又劝大妹妹和祖母回去歇息,自己和母亲说些体己话,等到无人处,才向母亲说:“我知道母亲的苦心,只不过世上也有‘持盈慎满’的道理,咱们这样的家,看这些叔伯兄弟,便知大限将至,深精举业的,除了父亲,又有几个?不说读书,便是那拉得动弓,绳其祖武的又有几人?卖官鬻爵,斗鸡走狗,都是祖上不精教育,才落到这样地步来。下一代若好,还好些,若不好,想着那些‘子孙绳绳’的事,也是惘然,实在是‘持盈慎满’,将来小心别人放心剚刃,罪无可逭……此系贾门之数,并不是我往坏了说。”

      王夫人道:“我从此这些教益之心都减了,将来宝玉,我也不逼到你这个光景去,都是怪我。”一面又滚下泪珠来,贾珠只说:“都是母亲苦心。”又慨然叹气,感叹“我生不辰”,半晌又喃喃说:“实在是‘虽有忮心,不怨飘瓦’,将来这些正经书,谁爱读谁钻营去,当年便该投了老庄之道去,只怕如今还喜乐些。”王夫人忍不住,滚下泪来,他只是叹气,动静渐次小下去,王夫人心知已是这几个时辰的光景了,只握着贾珠的手,默默滚泪,亥末他没了动静,只是暴睁着一双眼睛,她大着胆子,用手阖之,手一挪开,那眼皮又好端端睁开来,倒唬她一跳!看贾珠皮肉巉巉,遽容悲气,倒有不安窀穸的样子,十分阴森可怖,她当下震动,再不能待着,便唤人叫医生进来,也是回天乏术了,从此他那暴睁的眼睛一直在那里,再也散佚不去。

      自此她的管教之心便尽数散了,凭宝玉几个造化如何,底下一片冻猫子,只随他们去,放任自流。宝玉如何不务正业,她都只是吃斋念佛。如今越发乐起来,这些人越是烂透了底子,子子孙孙都废掉,将来落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她才乐得,如今她不乐,将来一个都别想乐,大家都别乐,才乐呢。她暗觉自己遭了天魔,真不该是佛教中人,真不配。

      林黛玉来之前,姑苏来信说贾敏离世,她忘了好多年的贾珠之死又念起来,他死后停床、起经、伴宿、发引,还历历在目。她却漫无目的的想起贾敏死后是否也如此,身体被抬到另床,人们给她脸上修整,生时那鲜艳颜色,全数黯淡了,人们念起长得难以忍受的经,和尚道士绕棺没完,家人皆坐夜,直到棺材被抬出,尘归土定,她那生时屋子,就像出嫁前的屋子一样翛然不待,从此没有盼头,背叛,一切都是背叛,要受到全社会的背叛,小小年纪,她和她都要被迫离家,轻易不得再回去,她还罢了,贾敏那样的人,嫁得那样远,再也没有回娘家之时,不得承色父母尊长膝下,不知怎样以泪洗面,她也不是没信给王夫人,只一二封,也没说甚么,不过琐碎,什么林家起居习惯与家中不合式之处,家中本先吃茶漱口再吃饭,林府是饭后吃茶,无奈写什么“禹之裸国,裸入衣出” 聊以□□。说不合式,世上女子,谁不是不合式,背井离乡也罢,那家在近处的,也轻易回不得家几次,十几岁,做了人家媳妇,从此适应人家的规矩,合式不合式,总那么过。那些信,教人念给她听,她有些不懂,也不问,也无劬古之意,也不回,渐渐的那边没了信给她,她骤然察觉,秋日的风,竟有一种沦肌浃髓的冷意,顿时扭了身回屋里去,不再想了。

      冬悄然而至,她的夜间被衾已经丧失很久贾敏独有的熏香,那人曾浓熏绣被,将退红绫被盖在胸前,明明都阖被躺在床上了,还只是嬉笑不住,说:“好嫂子,我来和你亲香。”锦槅上自鸣钟当当敲响,老嬷嬷在外面咳嗽,喊了数次:“奶奶也劝劝姑娘,这么深的夜了,只还不睡。”贾敏也只是压低声音,说:“咱们且乐咱们的,放低了声音。”只是一直干聊,像话永说不完。她想起贾敏那双脚,不为别的,白日她看到林黛玉,冬天冷风朔气,她脖颈前风毛儿出得那样好,绒绒飒飒,托着一张小脸,越发显得怯弱不胜,她问:“大姑娘,你冷不冷?仔细着了凉,多加几件衣服。”黛玉笑说:“舅母,我并不冷,不过是冷风刮着脸,十分疼罢了。”

      她说什么,并没放在心里,王夫人只是漫无边际想起那日红被下贾敏那双脚,穿着吴绫白袜,径直露在被外,只是瑟瑟乱动,王夫人便说:“仔细着凉,真不是顽的。”便马上起身,亲将被子铺裹满她的白袜双足,贾敏亲昵笑说:“你怎么这样关心我冷不冷。”王夫人笑骂道:“若非知道你畏冷,易着凉,我素日是个身体强健的,又怎么随时随刻看着,嘴里问着念着。”她这一骂,又引起值宿嬷嬷咳嗽:“奶奶别引姑娘说话了,有什么明儿再说罢。”当下两人再不说话,那贾敏笑着往被里一钻,拱进她怀里去,王夫人大为吃惊,当下两人缩在被子里,又是一阵低低笑声嬉闹,倒把被子裹开了,拳打脚踢了半日,笑喘吁吁不止,王夫人才低声问:“你冷不冷?被子都给你踢开了,仔细着凉。”贾敏一双眼睛对着她:“我不冷,这会子正热呢,只是心口疼。”她那眼睛如河坠流星,只此难忘,偏偏再挽回不得。

      王夫人对黛玉,真无甚特殊之处,于她而言,黛玉不过是贾敏的一种遗留物。她的女儿,她的冷被,她的石榴裙,她的瓷中脂,全都只是她的某种附着物而已,她死了,凭它是什么,都没有意义,王夫人没有爱屋及乌之感,连拣起来睹物的打算也无,凭她再亲近,再常用,不是她,一切都毫无意义,正如恋人不能拥抱在一起便毫无意义。有时她略感寂寞,是久违謦欬之悲,对方音笑容貌,一并如捞不住的水从埭间流逝了,再挽回不得。

      她总问人冷不冷,仔细着凉,其实自己身体也是大小病痛不断,闺阁之时,只听人家叹说谁家夫人,膝下竟足足生养七个孩子,实在了得,从没人细细和她说,生孩子会添这多不足之症,缠绵病势,身体越发不好起来,不知是庸医无能,还是大家女子都如此,都藏着掖着,不肯敞出来说罢了,她也没和谁问过,身体不好,越发乐得当甩手掌柜。有时候看凤姐儿尽心竭力,到心力交瘁地步,她便提醒一声:“倒不必那等用心仔细,只老太太面上看得过去罢了,别累了自己。”

      凤姐便笑说:“太太说得是,只哪有什么累呢,我年轻倒也力强的,并不是故意逞强。”她便不再说什么了。她刚入贾府时,心思慈软,下人从不苛责,有一起小人便对新妇揭挑弊病起来,贾敏曾道:“我的嫂子,你不点一个鼻子头,扎个筏子,只纵着那起子人,等着他们厮侵?他们最是欺软怕硬不过,看你心慈手软,便欺上来了。”王夫人只是笑道:“我若是诚心慈软些,自能感格。到那时候厮侵了再说,如今急着扎什么筏子?“

      贾敏抚掌笑道:“你是个不会‘不平则鸣’的,凭别人做什么,你可是‘止于至善’了!”王夫人看她笑,便以为这话是夸自己,也只是笑。贾敏笑说:“我这个嫂子只是憨,你这样呆呆的,我反有些喜欢呢。”

      如今想来,她和凤姐一般,都是治家理财的好材料,可惜偏不是男儿罢了。王夫人总纳罕,贾母究竟如何养出这样色色不差的女孩儿来,自己膝下元春,自然心甘情愿送予贾母膝下教养,果然有昔日贾敏风气,大方利落,这样好的女孩儿,可惜又离了父母身边去,远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恍惚之中,她才暗觉夜间枕巾竟被眼泪打湿了,自鸣钟又敲响两下,只能暗自吞下这黄连苦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