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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万千纱幕,夜母慈悲 ...

  •   “啪嗒。”

      老旧的鼠标响了一下,屏幕里的画面进一步被放大。

      镜头在形变。

      起伏在旧报纸上的烂脸,被视野拉长,扭曲,像是正斜看着屏幕,要硬生生挤出一颗眼睛来。那只手就在这副纸头像后方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在那张血淋淋的脸下,横接出惨白的一截。

      就好像那张似笑非笑的扁平血脸又长出一截弯曲细长的脖子,正趴伏在地上,反曲起看不见的四肢。

      我背后的人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余光里,一张脸就伸长了探在我的肩膀处,直勾勾盯着屏幕反光里的我。

      “啪嗒。”

      一小块粘稠的脸皮掉了下来,挂在那张脸的下巴上。

      然后掉进了我的衣领。

      缺失脸皮的地方暴露着肌肉和脂肪,如果在黑暗中模糊看过去,大概会误认为是一只血红的眼睛。

      啊,我一直以来听到的啪嗒声原来是这个。我那天自以为对视上的居然并不是什么血眼,是一张紧紧贴过来的破烂脸皮。

      原来追猎我的那个东西早就潜伏在我身边了,以人的面貌伪装得很好,直到此刻意外暴露了真容。

      “——可乐呢?倒啊。”我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也变得无比异样。

      摔翻在地的监控伙计张合着嘴,窒息地在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流,看着我的背后。

      “咝……”

      气泡沿着玻璃杯的杯面缓慢上升,顶开了杯壁上残存的牛奶滴液,把整杯液体变成某种混浊的颜色。

      我没有去想,那个杯子里会掉进去什么,只是握紧杯子,抬起来,送到嘴边。

      冷汗爬满了掌心,杯子在手里打滑。

      那张脸更近了。

      整个咽喉的肌肉都在痉挛,我不得不用力咬着牙关,才在浑身不自觉地战栗里,挤出来第二句话:

      “监控室现在没人了吧?安保怎么做的?还不去安排?”

      背后的脸咕嘟起伏了一下,嗡嗡地,微笑回答我:“好的,少爷。”

      随即是脚步声,一步,一步,一步,一直到了门口。

      我没动。

      那张脸还在我的肩膀上,咧开嘴看着屏幕里的我。

      “去啊。”我说。

      房间里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和那张脸一起缩了回去。

      我坐在原地,看着那个像徐佑,又似是而非的东西走到门口,听从指令暂时离开了,但面上的神色却充满了令人不舒服的奸邪和得意。

      我明白那个东西的意思。

      似乎有某种规则束缚着,让那东西依然维持着已经无比薄弱的行为逻辑,像画皮一样按照惯性做着“徐佑”该做的事,需要表面上顺从我。

      但我不能做到一直一直用命令驱逐那东西。

      我是要睡觉的。我的目光和声音能传达到的范围也是有限的,不可能一直死死盯着它,看到它稍有靠近就用命令驱逐它。早晚我会走神在某一个瞬间没有盯住它。

      除非我就守在门口,不动,不睡,一次一次被它打断休息,陷入熬灯的状态直到天亮。

      然后在极度衰弱的情况下被那个我还不明白的规则,驱逐着快速又来到黑夜。

      “呼……咕……”

      监控伙计显然也明白了,一把攥住了我的脚腕,他哆嗦了几次,才整理出声音来:

      “我……我去找人……”

      长叹,我瘫坐在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给他指外面异常浓重的黑色。

      不知何时起,伙计来回的影子都被夜色裹挟住了,只是机械地巡逻行动。就好像它们还在按我之前说的,启动车队继续出发。只是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人的声音。

      整个车队似乎在转息之间就被覆灭,全部某种污染的力量给异化了。

      找人,这还到那里可以去找人?我苦笑:“行,你请?”

      胳膊下的伙计又抖了一下。

      我收紧手臂上的力量,半勒着,免得这位监控伙计彻底失态滑下去,也免得暴露自己腿软。

      异变来得如此突兀,既然只有我和他没有中招,我相信他的存在一定意味着什么。

      就像那天岗亭里,居然能毫发无损的李哥一样。

      “李哥,你说,它好像还当自己是领队,那你是什么?爱吃小熊饼干的保安?”

      伙计嗫嚅了一下,大概想反抗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儿,最终只是颤巍巍扶正了已经歪掉的眼镜腿儿。

      “我也不知道啊,队伍里都是练家子,就我一个技术人员,我就是个管机器的文职……”哭腔跟李哥也是一个型的。

      无数的思绪扯得我胃疼。更重要的是,我就听到动静,发现只是这么短暂的功夫,那东西已经“完成”了指令,去而复返。

      “啪嗒。”古怪的掉落声又到了门边。

      时间太短了。

      它根本不会给我思考或求助的机会。这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人。

      我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我深呼吸,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随便选了一个人,开始发消息。

      “现在,你去监控室。”

      “啪。”它腰间的手机亮了。消息同步跳在了那个手机屏幕上。

      赌对了。

      “你能同步看到我所有的聊天记录。你有责任要监看我的聊天信息。”我冒着冷汗,嗓子完全哑了,对那个东西勉强笑了一下,“六天前讨论“大逃杀”的时候刚证实过的事,我还记得呢,领队。”

      那东西顿住了。

      那半张破烂的脸皮越掉越多,越来越血肉模糊。一只又一只血红色的“眼睛”暴露出来,一只一只地看我。

      真遗憾,徐佑这厮本来长得挺有魅力的。

      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鸣,直勾勾看着那条要求去监控室的指令,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往监控室走去。

      我没理它,腿还是软得动不了,就地把裤腿撕开了,扯成布条。

      这玩意儿执行命令去暂时驱赶到了监控室以后,肯定还是要回来的,目前看起来“徐佑”这个领队的身份职责其实对它的约束力没有那么大。

      我实在不知道车队和徐佑是什么时候就中招变成了这鬼样子,难道是赶来救我的那天晚上?一下头大如斗。可情况危机,现在也没工夫探讨了。

      此时是能走一步是一步,我很快在手机上就复制了我刚发出的这条指令,保存在快捷短语。接着把手机捆在我的小臂上,让我的大拇指能保证一直放在发送键。

      “轮流守夜,过一分钟你就摁一下我的大拇指,发送一条去监控室的指令撵他走,注意别让它进屋。”

      我打个哈欠,知道这场拉锯战估计还很漫长,需要养精蓄锐。倒头就着山寨李哥的腿就睡。“如果这样不行,那再喊我。”

      他惊恐地啊了一声,被我闭着眼睛抽了一下,“坐正点,我滑下去算谁的?”

      一分钟后,数着心跳,我听到手机消息发送的振动。

      似乎有效。这也算是我“亲自”发的。

      我这才真正开始入睡,安然睡了三个多小时,被推醒,换成伙计休息。

      持续疑神疑鬼的警惕是很消耗人的,我能看到他几乎是立刻倒在地板上蜷缩着陷入睡眠,眼皮底下眼珠还在不停颤动,大概率是个噩梦。

      手机里则多了很多照片和两条留言。

      我有点意外,又看了这位哥们梦里还惊慌发抖的脸,心说到底是队伍里的,有点小瞧他了。

      外面还是黑的,我把聊天窗口分屏,一边数着秒数继续发指令,一边看他这三个钟头给我留言了什么。

      照片全是拍的门口,清一色的漆黑,那东西的脸数次出现在窗外,靠近门口后被驱逐。但距离门口的位置越来越近。

      照片里定格的脸正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放大畸变。

      它的脸皮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打眼,已经几乎认不出这张脸是谁。

      手机里,我身边这位戴着眼镜的伙计这样留言恐惧问我:“如果,它已经完全不是领队了,还会听你的吗?”

      然后是第二条:“你醒了以后,还有体力就跑吧。不用叫醒我。我……我宁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梦里就……”

      不行,不能跑,不能出去。

      黑夜里的密林在浓密的水汽中像是永远看不到边际。那些宽大的树叶被风吹着轻轻晃动。

      这一刻我无比清楚认识到,也许这就是监控里的“我”想警告自己的。

      ——外面还是“花坪”,我还在“岗亭”中,保安会帮助“业主”驱逐撕咬脸皮的“流浪汉”。

      明亮的白天是危险的,因为我会更轻易看到花坪里的东西。

      岗亭是安全的,我必须一直待在岗亭里。

      它在不停诱导我失控逃出去,离开属于我所有的杂货铺,逃进花坛。

      问题是,情况正在迅速恶化,从不断靠近的距离来看,它很快就不是“徐佑”,不需要遵守身份带来的职业约束了。到时候事情会如何,我无法揣测。

      说到底,我所有的行动都只是因为一个模糊荒谬的念头:我感到,许多事情的运行,隐约笼罩在某种矛盾难言的规律之中。

      那些规则模糊又死板,确切又暧昧,就像正在黑夜里潜行的那种东西一样,不断运行又不断恶化。

      就像我一路上摸索试探这个队伍对我的容忍尺度一样。不要违反规则,找准自己的定义,就可以适当踩着最敏感的边界争取一些喘息的空间。

      只是,现在我能利用的这套规则已经彻底恶化失衡了。

      “喵……”膝盖上有点沉,小肥猫仰起脑袋,不知何时从床底钻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笑了下,把东崽戴着的口水兜解下来,把那伙计推醒。

      伙计几乎是整个人一个激灵翻了起来,才睁开眼,惊魂未定,看到外面一成不变、似乎永远不会亮起的夜色后,重新瘫坐在地上。

      接着他看见了我手里拿的东西,神色完全呆滞。

      “一点备用方案。”我说,把手里的药剂瓶拧开,抓了个杯子,倒出一半递给他。

      “……”伙计茫然看我,手开始抖,破音了,“这,什么时候,你……”

      当然是那天掀桌子吓唬全队的时候。

      这是陷坑的水质样本。

      当初篝火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空的土壤采集瓶放回了集装箱,每双眼睛都看见了。

      但和采集瓶一起被我丢进去的,还有一只原本趴在我肩头好奇看热闹的猫。

      一只徐佑亲身认证过,不经过我当场提醒,就连他都看不到的隐身小肥猫。

      我从来没有在队伍里其他伙计面前提到过东崽,一直是自己喂着。

      东崽被我抖进集装箱,发现有个小药剂瓶被塞进它的口水兜,当即茫然地舔了舔我的手指,就稀里糊涂跳出去,溜回了房间。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那天夜里一堆人进杂货店把我所有能整活的东西没收,旁人看不见的东崽就睁大眼睛躺在我的枕头上,然后支支吾吾躲进了床底。

      “试试?以毒攻毒。”

      我说,强行跟目瞪口呆的伙计碰了个杯。“没办法,它在门口了。”

      “啪!”

      房间的电源被切断了,灯管在几乎同一时间短路爆裂。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飞快拖行着爬蹿过来。一瞬间,某种腥臭发热的东西贴到了我的脸上。

      “咚——”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放下喝空的药剂瓶,浑身冰冷,随着那个古怪危险的陷坑水体被吞入胃里,某种极度怪诞而轻柔的呓语席卷全身。

      声音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又是很规律的一下。轻轻地,就像访客。

      有什么在墙里敲门。

      不是那个曾经警告过我的墙中人,是什么从更远处,被我邀请进入岗亭,进入房间的另一个东西。

      敲击的声音很低,难以分辨,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发出来的。

      我小时候,小朋友流行捉迷藏。被选定要抓人的孩子,会找一颗树,或者一面墙,默默地直视前方数数。

      有时候等待过于无聊,孩子就会一边默数,一边把额头靠在树干或墙面上,就像现在这样,轻轻地叩上去——

      “咚、咚咚。”

      墙内的东西,必须也像捉迷藏那样踮起脚尖吗?

      它会开始倒数吗?

      异样的战栗感和遐想席卷了我。

      所以我做了今天第二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

      我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后退,一直退到墙壁处,将整个人完全靠在了墙上。

      背部冰冷的触感里,像是某种感召,亦或只是恐惧后的错乱。我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

      我轻轻侧过脸,把耳朵贴附上去,专注去听墙里。

      在清晰的敲门声下,墙中含糊不清地,像是嘟囔着,发出杂乱细碎的嗡鸣。

      车队还在夜色中诡异地行进。而另一边,来自陷坑的低语和规则也降临了。

      我笑了笑,对着被黑暗吞没的血红色“眼睛”们,忍不住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很没素质地又问了一次早已经提问过的问题:

      “哎,这地界,你熟还是它比较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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