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闻馆》言宝木

2、成仓（二）

　　大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成仓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十一月的范阳郡小麦堪堪种下不足两月，乡间的田野上近看还是一片光秃秃模样，可若是离远了看就会发现有一层绿色铺在那片土地上，这是成仓最喜欢的景色，也是成仓看了五十多年的景色。

　　脚下踩着棕黄的硬邦邦的土路，耳边听着几只早鸟啼鸣吊嗓，看着五十多年都不曾有过大变化的落河和在它怀抱里安眠的落河村，闻着那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黄土味道，手提着两条大鲤鱼，昂着头挺着胸快步走路的成仓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喜悦。

　　“成叔，啥事这么高兴啊？”

　　听到有人喊自己，成仓都没看见是谁就立即接上了话，“哈哈，我儿媳妇今天就要生了，我有孙子了！哈哈哈……”

　　直到话说完，成仓才看清来人模样，“是柱子啊，晚上喊上你爹一起过来，叔请你们喝酒。”

　　柱子一听也乐了，急忙跑向成仓，“啊呀，成叔，这可是大喜事。”柱子接过成仓手里的两条大鲤鱼，“待会儿我就带上我爹给您老贺喜去，顺道啊，也看看我这大侄子。”

　　柱子家在村子东头，和成仓家离得不远，打小就常到成仓家找他儿子成大材一起玩闹，时间久了，和成仓也像是父子一样。

　　“哈哈，这敢情好。”

　　成仓笑的满脸都是褶子，可他根本不在乎，今天他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儿子出生的那天，感觉自己又像是个大小伙子一样，浑身都是劲儿。要不他能天不亮就跑六七里路到集市上买了两条最大最新鲜的鲤鱼，还一气拎着走回了村子。

　　“我说柱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抓紧说个媳妇儿，也给你爹生个孙子，让他高兴高兴。”成仓今儿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唉，成叔，我您还不知道啊，家里穷的叮当响，谁家的大姑娘能看上我啊。”柱子说着有些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穷怕啥，你成叔当年不比你穷，最后不还是娶上了媳妇？等赶明儿啊，叔给你说一个。”成仓一拍瘦削的胸脯，颇是自信的说着。

　　“哈哈，那我就先谢谢成叔了。”柱子也知道成仓在兴头上，也不当真，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柱子啊，咱走快些儿，你成叔都等不及要看看我那大孙子了。”成仓越说越高兴，脚下也是越走越快，柱子提着鱼在后面都快跟不上了。

　　“成叔，您老慢着点儿，您这孙子他又跑不了……”

　　柱子虽说着让成仓走慢些，可他脚下却不曾慢下，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子，脚下稍一发力就赶上走在前头的成仓。

　　一老一壮，两个男人边走边笑，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唤醒了整片天地。

　　日至辰时，那赖床的太阳也终于爬上了云端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毫不惜力地释放着五彩华光，一片片飞鸟结群叽叽喳喳地从他们头顶飞过似乎也在为成仓感到高兴，暖阳照耀下，庄稼地里的寒霜也逐渐褪去浸湿了这片棕黄色的土地，想来明年一定是大丰收吧。

　　只是二人谁都不曾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滚滚尘烟已是冲天而起……

　　大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大唐的历史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时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将军、东平郡王安禄山造反了！

　　范阳便是这场反事的第一站!

　　“大材，大材，生了没？生了没？”成仓还没进院，就已经大声的喊起了儿子，只是不同于路上的高兴，此刻他声音里平添了不少紧张。

　　“爹，生了，生了！”

　　听到院外动静，屋子里快步走出了一满脸欢喜的精壮汉子，正是成仓的独子成大材。

　　“男……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成仓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颤抖着问出了第二句话。

　　“一男一女，龙凤胎！”

　　成大材显然也是极度高兴，那嘴咧的样子恨不得把嘴角都笑开了。

　　“哎呀，成叔，大材哥，恭喜恭喜啊！”门外，那提着鱼的柱子终于是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一听这一消息，也是连忙道喜，同时还不忘打趣道，“大材哥，这回你可不能小气，必须要请客啊！”

　　“哈哈，柱子，请，请，都请!您说是不，爹，爹……”成大材喊了两声却不见成仓回应，扭头朝他看去，却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爹，您这是咋了？”

　　不同于成大材和柱子二人的高兴，成仓听到儿子说生的是龙凤胎后就完全呆愣在了原地，任儿子连唤数声也不回应，唯有两行老泪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滚了下来。

　　这可把成大材和柱子俩人吓了一跳，忙凑上来连连摇晃道，“爹，爹，你咋了？”

　　“成叔，这大喜的事儿，咋还哭上了？”

　　成仓也不理会他二人，扑通就跪倒在了地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大喊着，“大材他娘，你听到了没有？大材他媳妇儿生了，还是龙凤胎！大材他有儿子有闺女了，咱也有孙子孙女了！哈哈哈哈哈……”

　　落河村的老辈人都知道，成仓两岁时父亲就因涉及一桩盗窃案被官府拿去最后被屈打致死，家中只留下一个多病寡母拉扯着抚养他，可上天就好似偏爱捉弄他一般，又在成仓八岁生辰当天带走了他的母亲。也就是从那时起，成仓这四十多年来从未再过过一个生辰，当然，也再没人记得他的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大家只记得他和邻家的杜银满也就是柱子他爹是同岁。

　　后来八岁的成仓就靠着全村人的接济，好容易长大成人，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而成仓倒也争气，十七岁的时候就长得很是高大，两膀子力气更是惊人，，徒手抗起一头猪都不在话下，至于下田种地那更是一把好手，就连不少老庄稼汉都比不上他。而

　　成仓也是个知恩的人，村子里谁家有个大情小事的只要他知道那就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一点都不含糊，有人问他这么做图啥，他总是嘿嘿笑着说，“要没乡亲邻里的帮忙，我早饿死了。”就这样，一时间成仓倒成了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后生了。

　　后来隔壁村的木匠看他踏实能干，就把自家女儿嫁给了成仓，没一年时间，她就给成仓生了个大胖小子，也就是现在的成大材。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成仓的生活会慢慢好转之时，却不料老天再次和他开了个玩笑，成仓的媳妇儿在生下成大材之后没两个月就突然离了世。

　　似乎也是在那天之后，落河村的人就几乎没再见到过成仓笑，也很少听到他讲话，见到最多的就是他一个人在田间地头不住地挥着锄头、挥着镰刀劳作，也是从那天起，成仓似乎就一天老过一天。

　　转眼间二十几年过去，那个襁褓里的婴儿也长成了成仓当年模样，和他一样的壮实，一样的踏实能干，可成仓却从一个昂首挺胸的壮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满脸褶皱的佝偻老头儿。

　　“爹，哭啥！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不兴哭！”成大材看着自己父亲又哭又笑的样子，嘴上虽然劝他不要哭，可他的眼泪却也流了出来。

　　这些年来，父亲的不容易，父亲的辛苦，他这个当儿子的实在是太清楚了。

　　“是啊，成叔，婶子她一定也不想看你哭嘞。”柱子也同样红着眼眶劝起了成仓。

　　“哈哈哈，对，对，不哭，今儿是咱老成家大喜的日子，谁都不准哭。”成仓在二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伸手一抹眼泪道，“大材，去，把咱家养的那三头猪挑一只最肥的给杀了，今儿爹要请咱全村的父老乡亲好好吃一顿，还有，去镇上老郭家挑三十斤酒，他家的酒好。”

　　“哎，得嘞，爹！”成大材也一抹眼泪欢喜应答。

　　“柱子，你去通知全村老少，今儿个晚上你成叔请客，一定让大伙儿都要来。顺道啊，再把西头你赵大伯请来，他杀猪手艺好，还有……”

　　“好嘞，叔。”

　　此刻的成仓颇像一个威武的大将军在排兵布阵一般，而成大材和柱子成了他手下的兵，领了令都立刻也都跑去执行。

　　现在想来，这一刻应该是成仓这辈子最高兴也最威风的时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