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三好青年

1、第一章 雪夜

　　刚过十月，北地已开始飘起了雪。通往宣城的官道上行着一架马车。
　　车夫望了望落雪的天，估摸着今天无论如何是赶不到宣城了，于是跟车内的女客商量起来，“两位小姐，雪越下越大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进不得城了，看要不要在驿馆休息一晚，明早雪停再赶路。”
　　车内坐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略年长些的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另一位更小一些，脸上还稚气未脱。
　　听得车夫如此询问，年少那位慌忙问道，“小姐，今夜赶不到宣城可如何是好？”
　　年长的鹅蛋脸少女，掀开厚重的车帘，往外望了望，只见天地间已一片白茫茫，且雪还在不住的落，想到家中病母还在等着救命，内心也不免焦灼起来。
　　“车夫，我二人确是有急事要到宣城探亲，看能再赶赶，求求你了。”
　　车夫看了眼两位姑娘，这一路行来已有六七日，年长那位始终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明显是有急事要赶去宣城。
　　车夫心下叹了口气，明知今日无论如何是到不了的，但又不忍拒绝，只道，“老夫尽力而为，但小娘子别抱太大希望，这雪天行路不及平日里二分之一，此地距宣城至少还有二百多里…”
　　“有劳老伯了，您尽力便可。”

　　从宣城出来百十里，便是一处驿馆，为姚家驿，此处有站户百余户，算是个规模中等的驿站。
　　陈子善因母病逝，回乡丁忧三年，孝期刚过便即刻返京，未料才从宣城出来半日，便落雪不止，只得暂留在姚家驿。
　　刚送走前来拜会的驿官，管家便急匆匆进来，深施一礼道，“大人，属下听驿馆下人说，工部李大人也刚好在此休息。”
　　陈子善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后，才道，“哪位李大人？”
　　“李念先李大人。”
　　“哦？是他。”陈子善又再次端起茶碗，缓缓喝了口寡淡的茶汤，“送张我的名帖过去，邀李大人一同晚膳吧。”
　　“是，属下这就去办。”管家应完并没有退下，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开口，“大人，那件事……”
　　陈子善摆了摆手，打断了管家的未尽之语，不再理会。

　　更夫的梆子声才落，管家推门而入，“大人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陈子善放下手中纸笔，推开榻上的案几站了起来，并不多说，张开双臂由管家伺候自己更衣。
　　“大人，今日李大人可曾提及朝中情势？”
　　陈子善低头整理寝衣的带子，边冷冷道，“这老狐狸油滑的紧，我连他为何经由此地，要去往何处公出都未曾打听出半分。”
　　管家听闻此言，微微一顿，“大人倒也不必心急，待得五六日，我们便也到京城了，到时再去拜访端王…”
　　“我知道，”陈子善摆手打断管家后面的话，“隔墙有耳，此处不比自家，不必多言。”
　　管家替陈子善熄了灯，喊来外间伺候的侍女，便阖门退了出去。
　　陈子善躺在床榻上回忆今日与李念先种种，不觉紧皱了眉头。

　　李念先此人乃江南宜县人士，与陈子善为同科进士，因其年长陈子善十余岁，陈子善始终以后辈之礼待之。
　　虽则二人一个入了工部一个入了兵部，但平素交往甚密，关系比起其他同僚是亲近那么几分的。
　　但今日…

　　陈子善回忆起晚膳时李大人说的话，不觉心焦。
　　“子善，你我同科入朝，关系自然亲厚，你丁忧三年，今日你我在此相遇也许是老天安排。既如此，老哥哥送你一句话。”
　　陈子善听言即刻起身深施一礼，“愿闻其详。”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话一出，陈子善眉心微动，“李大人此言…”
　　李念先用手指蘸了杯中水酒，在桌子上写了个“端”字，用手指点了点，又抹了去。
　　陈子善满眼震惊，“李大人…”

　　思及此，陈子善愈发睡不着，干脆披上外衣，喊了外间守夜的侍女进来。
　　“去把那扇窗打开。”
　　侍女小心支起房里的格窗，扫落窗台上的落雪，“咦？”不觉发出的小声轻呼，引来陈子善注目。
　　“何事大惊小怪？”
　　“大人，院子里有人。”
　　陈子善闻言走至窗边，抬眼望去，不觉微微一怔。

　　落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无人清扫，在院中积了厚厚一层。
　　院中种了几株桂树，这个季节，桂花还未及落便突迎瑞雪，金色的桂花散发着幽幽清香绽放在枝头，花瓣上树枝上都挂了一层冰雪，像是给花树裹上一层糖霜，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印衬得整个院子都明晃起来。
　　树下立着一名女子，从背影看不出年纪，只能从衣饰和发型判断这是个年轻的女子。
　　细听风声中还依稀有女子的呜咽声。

　　“原来是她！”身边的侍女轻声惊呼，见大人投来责备的目光，忙躬身垂头轻声解释，“这个女子是天黑后投宿到驿馆的。据车夫说是因家中亲人得了疾病，急于赶去宣城救人。”
　　“唔。”陈子善含混应了声，也不知是听清楚还是没听清楚。
　　“你下去吧。”
　　侍女扶了礼，规矩退了出去。

　　陈子善又把目光投回窗口，那女子依旧没有停止哭泣，看来确是家中有难。也不知她家中是什么样的光景，竟然需要这样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前往陌生之地求救。
　　陈子善一向面冷心冷，但在这格外孤寂的夜里，偏又生出那么一点怜惜和同情。
　　想开口唤人去好好问问那女子有何难处，能否帮上一二，但回过神来不免觉得自己可笑。
　　自己此次丁忧回朝，前路未明，若端王那边再出了事，不说自身前途茫茫，连父亲岳丈也恐受连累。
　　思及此，不觉也悠悠长叹，只觉得世间人都各有各的难处与困苦，自己哪还有闲心去操心一个陌生人的事情。

　　“小姐小姐！”正值苦笑摇头，突然出现一名小丫鬟，梳着总角，急匆匆的从回廊下绕进了院子，边疾步前行边轻声呼唤，显然是来寻人的。

　　那女子听见熟悉的唤声，快速用袖角抹了眼角，连声应道，“春桃，我在这里。”边回转身来。

　　那是一张怎样绝美的脸啊，微红的眼角还带着点点泪痕，偏又尽力压住浮上眼眶的泪水。
　　忽的刮来一阵风，吹动了少女耳边几丝碎发。细白的手将沾了泪痕的头发轻轻拨开，就像波动了一场美梦。

　　一瞬间，这张艳若桃花的面孔便直扎入陈子善心中。
　　饶是陈大人曾在琼林宴见过惊才绝艳的贵妃娘娘，此刻也不免为面前这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庞惊到。
　　面庞洁白，在明亮的月光映射下散发着皎皎光晕，一时晃得陈子善不知身在何处。

　　“小姐，快回房吧，明天还要赶去姑母家中。”小丫鬟急急来拉女子的手，一阵纷乱过后，院中只余金桂扑簌簌落下一层积雪，盖住了浅浅的一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