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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战争就已经开始了。
      大人全在商量该躲到哪里,而我们还在猜今天会不会有飞机再飞过来。飞机在那时还是个新鲜的玩意。但逢霖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趴在窗口,他害怕这种奇怪的机器,不带他玩就是了。桐花其实也不喜欢我们成天等飞机来,她嫌晦气。
      求鲤第一次看到飞机的时候,兴奋地跑出去对着天大叫。他从没见过飞机,只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铁鸟,喊出他的爸爸来想问个究竟时,远处传来一声爆炸,从此他见了就再也不叫了。他疑心这是他喊出来的结果。
      飞机一来、就是要炸我们了,我后来习惯了拽着身边的不知道哪一个挤过人群,跑进防空洞里。每次都是乱糟糟地开始、乱糟糟地结束,没被炸死的人又从黑暗里爬出来,哭着回到太阳下来。桐花说家里一个孩子一次都没有挤丢过,这其中有我的功劳,惹得小姐每次回来都多问我一句。我不想说其实我并不想当看孩子的,我会识字、会弹琴唱曲,学了这些东西来不是只为了叫着那些孩子和我躲进防空洞里去。
      山里的房子建好了,不只是为了度假,也是当个躲鬼子的地方。
      深山外面有门卫,不认识的放不进来。因为这个原因,两个人的课便耽误了。小姐不想让儿子上不了学,汪先生嫌带孩子不带妻子住在外面叫人笑话,于是小姐执意跟他出来住,说她不怕。汪先生又说危险了,觉得那种地方女人不可待。小姐和他高声理论,论着就又哭了,桐花放下针线进去劝架。我和四个孩子坐在外面,逢霖就问我:“娘怎么哭了?”
      “小姐给灰迷了眼。”我说。
      “灰在哪?”他又来问。
      “灯穗子上。”
      他就不问了。等桐花出来,他叫桐花把屋里的灯穗给摘了,桐花嫌他事多不理他。逢霖又回来找我,叫我去把灯穗给摘了。
      “我才不进去!”我还是害怕那个汪先生。
      “那我去!”求鲤爬下凳子,我赶紧把他拖回来
      最后还是说定了:小姐和孩子到昆明先生姐姐家去,汪先生不走,等着部队命令。桐花催着我收拾行李,我回屋打包,能带走的不过寥寥。门前那片竹子长得郁郁葱葱,这也是带不走的。舍不得的东西的确多,只有逢霖最开心,到了昆明就没有人管他读书了。
      下午是哪个汪先生的朋友开着轿车来接的人,行李放在后面雇的马车里。逢霖是最大的,他被桐花拉着说:“和先生说再见!”他看了看桐花,又扭过头去看了看从没有抱过他的汪先生——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再是看了看我。小姐把四妹给我,走过去客气地对汪先生说:“你保重自己。”他点头了,又瞥了一眼儿子。逢霖这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再见,汪先生不怎么满意,但是还是说:“去了那边听话。”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回门里了。
      去昆明的路很难走,我们断断续续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了才到了新家。新宅子小了,天井里长着凤仙花。这儿的天气四季长春,是北国、连同蜀中都没有的风光。小姐围着这个不大的院子走了一遭,又把每一扇屋门都打开,问桐花:“这里咱们那有多远了?几千里了?”桐花劝她不要想家了,她就没再提过。
      下午汪先生的姐姐带着她儿子来了,她提了小姐喜欢吃的点心,还每个孩子分糖吃。她长得很漂亮,那个男孩随她、长得就像舅舅,笑起来更像了。小姐摸着侄子的头问她姐姐:“小宸该有十三了吧?长得真快。”她姐姐笑着说:“今年刚过了十三,他大年的生日,有福气!”我带着平安出来,她又寒暄几句,看着我说:“这就是那个栾家来的丫头?”小姐点头了。她姐姐就说:“看出来了,你看眼睛鼻子不是一个样?只凤儿比她还俊些。他们家的人都走了,单把孩子撂下......没福分的也该比他们好过些。”
      “没福分也过来了,”小姐背对着我喝茶,“人命和草一样,谁不挨几脚踩。”
      被叫做小宸的男孩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找逢霖聊天了,一会屋里屋外都是说话声笑声。我把花都浇了一遍,又去后厨房择菜,忙了一阵就到晚饭的点了。桐花为客人多炒了几个川菜,我负责端盘子,看见小姐在灯下面和小姨子聊得笑起来,她一笑还像之前,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模样。
      吃了饭,我进去端点心,放下的时候小姐叫住我:“二鸾!你是不是会弹筝?”我说会,之前学的,她就叫我别走,不知从哪弄来一架古筝,给我指指:“弹吧,弹个你会的。”我按着之前的记忆,先弹了个简单的曲儿,又换了一曲家乡的歌,小姐慢慢跟着我唱。在这间由昏黄的烛火照亮的屋里,我好像又回到那个已经模糊的家乡了,那里有饥饿、贫穷,有生生不死的命。一曲结束,我变回那个丫鬟;推开门,外面就是春城澄澈的夜,没有寒风凛冽。
      汪先生的姐姐一直待到很晚才走,他儿子都困得头一点一点,春华早就睡觉去了。外面来车接人了,她起身道别,抓住小姐的手,嘱咐了几句才放开。

      昆明真有意思。小姐不常上街来,她嫌人挤,我就跟着桐花去买菜啊、买布的,顺便看看别人。从我们住的院子往左走,走到有石板铺的大路上,能看到一所大学,上面写着斗大的字,是“西南联大”。我从来都羡慕能读书的人,何况是大学,每次都要扒着铁栏杆看个尽兴才肯走。大学里不止有男的,女的也有,她们好多都剪了短发,穿着时兴的“学生装”走来走去。桐花总是说:“叫男的绞了辫子也罢了,怎么女的也绞!”但她好像也不讨厌,只是觉得怪。
      有的时候逢霖也来,他也学着我扒着铁栏杆看。有一次一个学生看见他了,隔着栏杆和他说:“小孩!进来吗?”
      “以后!”逢霖也喊,“我以后也要考进去!”他们都笑成一团。我就想拽他走,他不肯走,那个学生又走近了,和他谈了一会,给了颗糖,走了。我把他提溜走,警告他:“不能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他忙着吃那块金贵的巧克力,没空和我顶嘴。我看到了,那个学生手上的手表很贵,够买十个我了。或许逢霖真的能来这儿读书,那我也能进去看看吗?
      小姐有时候晚上去和别的太太跳舞,没人管她,有时候到半夜才回来,管家老何去接她被熏了一身酒气。最出格的一次,老何瞅着到点了,叫了辆车准备去找她,结果一辆陌生的车开过来,小姐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送回来了。那人也穿着国军的衣服,说是“替太太送朋友”,老何眼尖,看那个人很年轻,不像是有太太的模样。小姐那次没喝多,不过也够了,还极为热情地和那个陌生人说再见,把出来的桐花都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把小姐安顿回去了,桐花说:“这次小姐可是玩大了。”老何悄声说:“等着吧!汪先生有的是事找她。”我那天晚上和春华早睡了,只模模糊糊听见这两句,两天之后死人也知道这点事了。汪先生从四川发了封信,在信里劈头盖脸地骂她,只恨不能把他自己随信寄来。
      小姐不是好惹的软包子,她看完了,气得脸通红,对着信纸大骂,好像汪先生真随信寄来了。骂完了,她坐在外头椅子上通气,只有桐花敢上去劝她下次不要去了。“他有本事就过来一枪崩了我!”她瞪着眼反呛。那一整天四个孩子全都乖得大气不出,我们做下人的战战兢兢,生怕被她找个理由撵了。
      那个陌生人又来了几回,小姐故意出去接他进来,老何求她别了,他经不住吓。小姐就改主意了:他们出去见面。
      我不知道他们闹得哪桩别扭,可能是小姐知道汪先生去戏院里头不光为了听曲,还为了看那些个戏子,也或者她又知道点别的女的,总之她想报复一次。这次报复效果拔群,一周之后汪先生冷不丁出现在院门口了,他听老何说小姐出去了,就阴沉着脸等。求鲤很傻,汪先生不问老何,瞅准了在一边玩围棋的他,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问:“你娘去哪里了?”
      求鲤被桐花警告过了,他假装推脱一番,再说:“娘出去和朋友吃饭了。”
      汪先生就把他拉出去,守在巷子口说:“那个朋友的车来了,你就和我说。”又给他一块糖。求鲤就陪着他等,等那辆车来了,还兴奋地指。小姐一下车就傻了,那个人没见过这架势,不敢下车。还好我们到了,分成两拨连拖带拽地分开,桐花说:“两口子,什么话都回去说!外头邻居看了多丢脸!”又赶紧让那个小兵开车跑了。
      回去就惨了,汪先生揪着小姐说她不守妇道、不过一个月就勾搭别人,小姐就说他结婚了还想着小凤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剩下的我就听不见了,桐花和老何进去劝架,逢霖进去看热闹,被赶出来。他泄气地坐在凳子上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大人怎么这么多事!我以后就没有巧克力糖吃了!”
      我说你是想吃糖,还是想让你老子把你揍一顿?他认真想了想皮带扣的硬度,说:“算了,糖下次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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