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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传:托尔斯泰(中) ...

  •   15

      战争后的废墟上会开满花吗?

      托尔斯泰不知道,但是他在这些断壁残骸里面洒满了种子。

      有一只活下来的鸽子在另一头好奇地啄着这些小玩意——它也许的确是饿坏了,否则肯定不会靠得托尔斯泰那么近。

      他要走了。
      作为贵族的托尔斯泰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这一点。他会被派离战场,然后守护着暂时没有任何战争危机的莫斯科,一直到死亡。

      因为那里是俄罗斯帝国的政治中心,是绝大多数重要人物所常住的地方。

      战争与和平。
      多讽刺啊——最能够带来和平,也是最不可能结束战争的异能。

      他甚至都搞不明白这个异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托尔斯泰这个笨蛋依旧拯救不了任何一个急需被拯救人,也保护不了任何一个被战争摧残的生命。

      如果这个异能真的有什么意义的话,大概是提前带着他回到了原点?

      托尔斯泰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片埋葬了很多人的土壤,最后有点自嘲地笑了起来。

      好吧,也许这就是他和莫斯科的宿命。

      宿命,应该是这么叫的吧。

      16

      回到莫斯科的日子无非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过去那些习惯的东西因为这段时间的离开,突然重新变得生疏了起来,甚至让人手忙脚乱。

      托尔斯泰只能努力地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贵族的应酬方式,有些尴尬地应对着来来往往的上流群体,继续做着自己乖巧的继承人。

      幸好他们大多数和战争前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女人们谈论的时尚变了,其余似乎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否则他可应付不过来。

      除此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再想那些和写作有关的事情了。
      他多出了一些时间,至少可以去红场,或者是去莫斯科国立图书馆的广场上看看鸽子。

      虽然那些鸽子都不喜欢他。

      于是托尔斯泰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像是当年隔着一个窗户,隔着遥远的天空看它们的时候一样。

      这个被迫退役的军官当然不会对这些见到他就会惊慌地乱飞的鸟儿感到不满。

      “相比较人类而言,它们只是有着过于敏锐的察觉与任性的权力:毕竟没人喜欢一个战场上走出来的刽子手。”

      托尔斯泰有一次对自己家的孩子这么说道。

      “唔……屠格涅夫先生可能不这么觉得。”那个孩子眨了眨自己酒红色的眸子,乖巧地这么回答。

      托尔斯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无人问津的玉米粒抛在了广场上。
      “那个家伙啊,不算。”

      17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是托尔斯泰家里新成员的全名。

      也是他军队里一个死去的军医的孩子。

      他们的相遇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在莫斯科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角落。

      托尔斯泰看着那个手上还沾着鲜血的瘦弱孩子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了无辜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软绵绵的仓鼠幼崽。

      “这位先生,”他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血液,只是弯了弯酒红色的眼眸,属于孩子的声音十分平稳,甚至含着柔软和乖巧的味道,“您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啊,这下麻烦了。

      托尔斯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有点苦恼地看着眼前的孩童。

      在官方的认定下,托尔斯泰也得到了一些作为“超越者”的特殊待遇,多少可以照拂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死者的家庭。

      托尔斯泰独自面对过了很多场战争,看见过很多人的离去,答应过很多承诺。

      只是这一个孩子,和他之前所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的、极度危险而又不在乎道德的天才。
      这就是托尔斯泰在第一次遇见费奥多尔的时候,脑子里最为深刻的印象。

      他们不是同一道路上的人,甚至自己如果接触他的话,以后的日子也会多出很多麻烦。

      但是……

      托尔斯泰眼底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握住了眼前孩子的手:“嗯,我来接你回家了。”

      18

      事实证明,不管是在哪个时代,养孩子都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麻烦。

      尽管托尔斯泰家的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乖巧到让人省心——但这才是问题。

      不管是对方彬彬有礼的举止,还是过分安静和平淡的性格,亦或者是顺从地面对托尔斯泰让他去上学的安排,都让这位超越者有点无奈。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更活泼一点的,费佳。”
      一次,他们一起坐在餐桌边上的时候,托尔斯泰用有点惆怅的语气说道。

      是啊,很乖巧,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但是托尔斯泰知道,在这份贵族式的优雅和乖顺的外表下,这个孩子始终都是第一次他们见面时的样子。

      那对红色的眼睛里流动的是火焰和鲜血一样滚烫而又危险的色彩,明亮和耀眼得就像是莫斯科冰天雪地里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而他自己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火焰烧剩后的余烬而已。

      “啊,其实没有关系。已经有了一个很活泼的朋友了。”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睛,用温和的语调如是说道:“是很有趣的人呢。”

      托尔斯泰看了他一眼,确认对方口里的“朋友”应该还活着之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那挺好的。”这位家长犹豫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这么说道。

      这句话说完后,所剩下的也只有沉默。

      就这样好了。
      超越者垂下眼眸,突然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想法。

      作为理想注定背道而驰的两个人,他们能留给彼此一起的时光并不多。

      所以就让这样平静的生活、他们还能坐在一起的生活,稍微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吧。

      ——这便是他所有的软弱与贪心。

      19

      战争还没有结束,但屠格涅夫倒是和托尔斯泰一样,半路就获得了解放。

      据说是因为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敌方的超越者聊上了,结果被俄罗斯官方发现两个人是旧交,而且自己家的超越者曾经还去隔壁国家兼了个职……

      这种程度的政治不正确,虽然碍于超越者超然的身份,没有办法对他直接做什么,但自然还是被提前遣返,不能再插手战争了。

      托尔斯泰和因为无所事事,干脆跑到莫斯科拜访他的屠格涅夫在客厅里聊了好一会儿。
      一开始两个人都聊得非常愉快,直到话题深入到了有关于孩子的问题上。

      “你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
      屠格涅夫是真的感到非常迷惑:“他真的太危险了——不管是他的性格还是所坚持的东西,和你完全都不是一路人。”

      托尔斯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望着自己正在吨伏特加的友人:“嗯,我知道。”

      在他第一眼看到费奥多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存在着多么危险的因子。

      ——那个看起来柔软又乖巧的孩子在未来,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罪犯,而且他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条崇高的道路上。

      而他无法阻止对方,或者说,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个过于聪慧的孩子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我都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蠢?那个孩子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他自己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屠格涅夫有点不爽地看着在自己看来有点蠢的朋友:“不要告诉我你又烂好心了?”

      托尔斯泰垂下眼眸,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没有办法啊。”
      这位温柔的超越者缄默许久,最后只能这么回答自己的友人。

      他当时问了我,我是不是来接他回家。
      而我,怎么能说出那个“不”字呢?

      21

      费奥多尔第一次遇见屠格涅夫就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对方蓝色眼眸里投射过来的眼神就像是一把犀利的刻刀,好像要把眼前的人整个剖开,仔细观察对方的内里。

      很危险的人。

      费奥多尔淡淡地抬起眼眸,对视上这个来访者冷冽的眼睛,和对方很有“默契”地同时想到了这句话。

      “我真是不知道费奥多尔为什么会收养你这样的人的——呵,打着为了人类的名义,但是对人命毫不在意的家伙。”

      屠格涅夫眯起了眼睛,像是发现自己家领地跑进来一只危险来客的猫,威胁性地伸出了自己锋锐的爪子。

      “哦,您也不逞多让呢,这位——屠格涅夫先生?没有丝毫大局意识,甚至愿意把自己要保护的人民交到敌方的仁慈手里。”

      费奥多尔不急不缓地开口,酒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托尔斯泰先生会有您这样的朋友,这才更让人吃惊一点呢。”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信任,所以才会这么说吧?”屠格涅夫懒洋洋地开口道,漫不经心地绕开了对方,往客厅里走去,“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不会见到你。”

      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托尔斯泰早就把你随便丢到什么国家去了——反正只要不在俄罗斯,他也懒得管这个麻烦的老鼠崽子。

      费奥多尔回以礼貌而又温和的微笑。

      放心,您说不定下次就会被扫地出门了。

      ——说起来,要不要以屠格涅夫先生的名义送一瓦罐鸽子汤呢?

      22

      “哦,没错,瓦罐里的鸽子汤就是我炖的。”
      屠格涅夫傲慢地扬了扬下巴,“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这么回答道。

      “反正鸽子什么的,这个又不重要——而且被饲养起来的肉鸽,除了用来炖汤,难道还有别的意义吗?”

      这位从圣彼得堡而来的超越者眯了眯眼睛,用有点倦怠和锐利的语调回答:“还是说,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廖纳?”

      天真吗?

      “……抱歉。”
      托尔斯泰注视着自己的友人,玻璃蓝色的眸子中露出了有点疲惫的微笑,但是他的声音却是异常坚定的:“但我不打算改。”

      超越者偏过头,躲过了从窗户外面直射而来的阳光。他的表情是罕见的固执和坚定,就像是一个人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

      那是唯一不能放弃的东西啊。
      ……唯一的东西。

      屠格涅夫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生气,只是用锐利而尖刻的目光继续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对方最后的想法。

      “如果你不接受,那就打一架吧,伊凡。”托尔斯泰闭上眼睛,然后很平静地开口,语气里好像还带着自嘲,“虽然我不会改变任何决定。”

      我是一个很软弱的人,我驯服地对待着这个世界加于我身上的一切,我连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都做不到——甚至我都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去守护。

      但是……

      但……

      “真是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所拥有和能够保护的东西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即使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不认为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但我还是想要去保护他们。

      托尔斯泰笑了一声。
      屠格涅夫说的没错。他想,他的确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笨蛋。

      可谁叫他愿意呢?

      23

      除了两位当事人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次由争执变成的约战到底谁是胜利者。

      反正这两个人绝交了——这算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点。不得不说,这两位超越者友谊的破裂让不少上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两位超越者的联盟太具有威胁性了,而政治最偏爱的东西便是平衡。尤其是这个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

      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满足,毕竟“战争与和平”的效果一向是他们所窥视的。
      他们想要创造出更为可靠的、拥有这个异能的存在,而不是让这个被他们强行“囚禁”在莫斯科的超越者继续持有着这份权柄。

      而托尔斯泰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没有涉及到那些他誓死也要保护着的存在,他一向显得相当的容忍和退让。

      他要保护着的东西……

      托尔斯泰看着窗户外面的风景,微微地偏了一下脑袋,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想到了莫斯科雪白的鸽群,想到了自己收养的孩子,想到了在这做城市里上演着大大小小的悲喜剧的人们。

      他们相信着自己的国家能够保护着他们,所以即使在离战争最近的时候依旧能保持着最后的庄严。

      被迫退役的军人还想到了那些战场上皑皑的白雪,那些染红了雪的血液,尸体的腐臭和令人目眩的火光。

      每一个短促而又脆弱的、最为微不足道的生命,都在这个世界上拼尽全力地生活着。

      他不知道这样子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守护他们这样子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但是,既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去接受“为了光辉和荣耀”而活着的理由,那么就换一个自己还能坚持下去的信标吧。

      比如,守护一座城市?

      在莫斯科里生活着的人们也会死亡,也会被伤害,也会感到痛苦。
      所以我要保护他们。

      他不想、也不愿意再看到别人被这个世界伤害。

      托尔斯泰在心里有些释然地笑了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和这座孤独的城市和解了。

      在这座城市里,也是有着值得他保护、需要他帮忙着躲开不幸的人们啊。

      站在他的身边,费奥多尔看着眼前突然笑起来的大人,眨了一下自己红色的眼睛,还带着稚嫩的嗓音响起:“托尔斯泰先生?”

      “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如果以后你真的要离开的话……”

      这位特地把自己家孩子喊过来的超越者把打开的窗户关上,看着透过玻璃洒落的阳光,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也倒映出了细碎的金色光芒。

      费奥多尔看着自己的监护人对他微微一笑,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玻璃蓝色的眼眸中带着释然的味道。

      “你也随时可以回家——回莫斯科。”

      “我就在这里。”

      24

      日本的代表团来到了莫斯科。国内的超越者川端康成作为日本异能者的代表,和使团分为两步,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这座城市。

      托尔斯泰没有去参与这场迎接,只是安静地缩在莫斯科的图书馆里,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

      他知道这个国家在战败后,为了能够和俄国搭上关系,带来了什么样的异能研究成果。

      ——异能被转移,制造,强化的可能。

      托尔斯泰安静地垂下眼眸,没有去多想这件事情,只是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本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他听到了人们的呼吸,刻意被放缓的脚步,还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真好啊。他弯起眼眸,目光温柔到好像看到了一朵盛开的花。
      ——不管这个故事会以什么样的结局作为收尾,至少这些真真切切生活着的人都作为城市的一份子,被这个异能庇护着。

      真的,很好很好。
      他们的故事会这样安稳地继续下去……每一个想要活着的人都可以活着。这就足够了。

      窗外有鸽子拍打羽毛的声音,它们三五成群地落在外面的广场上,落在明亮的太阳下。
      好像身上背负着无尽的阳光。

      25

      “托尔斯泰先生?”
      旅行家歪了一下脑袋,橘金色的眼睛里好像有着名为“无奈”的神色。

      “您刚刚好像又走神了。”

      托尔斯泰有些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外面过于耀眼的阳光里回过神来,看向了自己今天才认识的朋友。

      “啊,抱歉。”这位俄罗斯的超越者反应到了自己的失礼,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想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旅行家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对眼睛是很好看的橘金色、第一眼看过去时感觉就像太阳一样耀眼和明亮。
      但这对眼眸中没有那种炽烈,只是日出或者日落时分特有的柔和,像是被揉软了的光。

      “唔,这样吗?”

      托尔斯泰看到这位自己才刚刚认识没有多久的朋友认真地思索了几秒,然后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那我们就去吃冰淇淋吧!我听说莫斯科的冰淇淋非常好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托尔斯泰愣了一下。
      他刚刚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说出自己过去细节的准备,也考虑好了要怎样认真地回答眼前这个人的提问。
      可是对方什么也没有问,就好像他之前无意间提到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样。

      “这不重要。”
      来到了这个国家的旅行家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轻声地说道:“一点也不重要,托尔斯泰先生,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它还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去吃吃甜点呢。”

      “我只要知道,现在的你确确实实是一个很可爱的人,这样就够了。”

      北原和枫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就像是正在唱着一首歌,又或者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梦:“你看,有一朵花正在盛开。”

      “它每一处的花瓣都柔软得像是飞鸟的羽尖,它柔和皎洁得就像是天边出现第一缕光芒,它盛开在死亡的残骸与废墟里,从鲜血、悲哀和尸骨中挣脱。”

      “它盛开了。于是就连最沉重和窒息的地方也生长出了拍打羽毛的飞鸟,最晦暗和脏污的地方也落下了柔和皎洁的天光,最死寂和痛苦的地方也萌发出了最美丽的生命与奇迹。”

      托尔斯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对方正在温柔又专注地看着自己。

      严肃而认真,好像正在打量一个奇迹般的魂灵。

      ——我有一双能够看到别人灵魂的眼睛哦。
      在图书馆里面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这么对着他说道,眼睛里有着愉快和真挚的明亮。

      灵魂。

      “我觉得……”他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有点担当不了这样的评价。
      也承担不起这样美丽温柔的、令人心向往之的灵魂。

      “这就是我看到的。而我看到了这朵花,这就足够了。”
      旅行家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他之前所说的再度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强调着什么。

      那对好像跳动着光芒的眸子注视着自己刚刚认识的友人,看上去热情又温暖:“所以,我们现在去吃冰淇淋吧?就当是我们今天认识的庆祝好了……话说回来,有什么要推荐的店吗?”

      那些过去的苦难和伤痕,在花朵下掩盖着尸体和血腥,他从来都不会想要去触及。

      ——不是因为畏惧或者害怕,也不是处于同情和怜悯。
      只是因为他注视着的只是那一朵花,是在此时此刻,正盛开和温柔地闪耀着的灵魂。

      “……”
      托尔斯泰怔忪了一会儿,突然从对方明亮的眸光下感受到了一种几乎恨不得要逃跑的感觉。

      就像是一朵从来不指望飞鸟的拜访、阳光的停留、蝴蝶的栖息的花,突然间被这些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包围了起来,只能慌慌张张地试图躲开这种热情。

      但他还是没有躲开。
      因为这一朵花本来就是没法拒绝飞鸟、阳光和蝴蝶的笨蛋。它也不想要这些美好在自己这里遭到拒绝。

      托尔斯泰沉默了一下,最后在对方有些期待的注视下,勾起了一个显得有些无奈和释然的微笑:“嗯,好。”

      26

      托尔斯泰和北原和枫相处的日子并不久,而且也不是每天都能够见到面。

      他们对于彼此的相会都抱着一种淡然而从容的态度,全看莫斯科这座城市的安排。

      “其实我感觉这种样子也很不错。”

      北原和枫眯起眼睛,透过手里装着白色细沙的玻璃小瓶看着云层后的太阳:“在人海中的不期而遇,这样的故事发展也很有诗意呢。”

      他们之前才从圣瓦西里大教堂离开,一起去了不知道哪条卖杂货的街,买了一堆没有什么用的亮闪闪小玩意。

      “嗯。”
      托尔斯泰温和地回应了一声,偏过头去看这位还要比自己年轻些的旅行家:“北原。”

      “怎么了?”
      北原和枫眨了一下眼睛,回过头看他,手里面的玻璃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放了下来,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

      “嗯,我昨天去问了问别人。”
      托尔斯泰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玻璃一样透彻的灰蓝色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对方,里面泛起温和而明亮的笑意。

      “有关于莫斯科里面最漂亮的店铺,做某些特色小吃最好的商贩,还有各种售卖特殊纪念品的地方……”

      他越说,就看到自己身边的旅行家那对漂亮的眼睛越亮,到最后就像是一盏被盛满了日月星光的橘金色马天尼。

      明明是这么浓郁的颜色,但是偏偏又有着足以容纳任何光辉的清透与澈然。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今天可以慢慢去。”
      托尔斯泰眨了下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也染上了笑:“离这一天的结束还很漫长呢。”

      本来托尔斯泰不想这么急切地提出这个建议,他更欣赏顺其自然的发展:

      ——或许是在一个有着慵懒阳光的午后,也许是在一个飘着雪的上午,他们在街道上面彼此相遇,然后去莫斯科最好的咖啡馆里面喝上一杯咖啡。

      如果北原和枫还待在这座城市里,那么他们彼此之间就有足够漫长的时光去浪费在对这些地方的寻访上。

      只是……对方要走了。
      这是第四天,而他将在第七天的晚上离开这座自己永远都无法离开的城市。

      如果现在不多留下一点相处的回忆,那也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好啊。”
      旅行家语调轻快地回应了一声,顺手把自己手里的玻璃瓶子塞到了托尔斯泰的手里,橘金色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那么就麻烦托尔斯泰先生带路了!”

      “怎么总喜欢往我的手里面塞东西啊……”

      超越者下意识地握住了手里还带着温度的小瓶,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奈的笑意:“别跟丢了,我可不想去反方向找你。”

      “咳,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路痴啦。”
      北原和枫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至于别的……反正我以后都要寄给托尔斯泰先生一大堆东西,就当现在提前习惯?更何况太多了,我也带不走嘛。”

      “那你就不要买那么多?”

      “可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咳咳,而且把它们买下来难道不是对这些美好事物价值的肯定和尊重吗?托尔斯泰先生就当替我保存好啦。”

      旅行家扭过头,对着身边的友人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把它们的美借给你十几年,可要替我好好保管啊。”

      托尔斯泰叹了口气,唇角却勾出一个温柔又无奈的弧度,像是终于拿眼前的人没有了办法:
      “那我可得首先声明一件事:我不一定能保管好它们。”

      “保管不好就得赔我新的啊。我想想,九出十三归的比例怎么样?”

      “这个比例……是高利贷吧?”

      两个人彼此间带着笑意的攀谈与交流在街道上被风卷起,在天空里转了一个慢悠悠的圈,带着莫斯科早春的草木芳香,融化在了阳光中。

      调皮的风抱着这一段故事笑着,恰好伴随着即将到来的春光,吹过了一朵花盛开的未来。

      27

      “我要走了。”

      费奥多尔在把自己的寒假作业整整齐齐地放到书桌上的时候,对托尔斯泰这么说道。

      托尔斯泰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也温和地笑了起来:“嗯,我也说过,你也随时都可以回来。”

      即使你和我的理念背道而驰,再次见面的时候甚至有可能站在对立面上……
      但莫斯科随时欢迎任何一个人。

      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那对酒红色的眼眸,轻声开口:
      “有时候我感觉您的性格很软弱。”

      但有的时候,却又显得坚强和固执得过分——即使他所坚持的事情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的好处和利益,甚至有时候是有害自己。

      比如现在。

      为什么您还会选择接纳一个和您的道路背道而驰,甚至未来恶贯满盈的罪犯呢?

      甚至他要伤害的正是您所守护之物,你所在意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只是通往更高阶梯和理想的垫脚石。

      “可你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托尔斯泰耐心地蹲下身子,注视着对方。

      他并没有觉得被对方的话语冒犯到,只是揉了揉自己家孩子的脑袋,眼神柔和:
      “不要想那么多,也许我会不想见你,但这一点我是不会改变的。”

      ——毕竟,从战场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守护”了。

      他做不到伤害任何一个生命,也没有办法再次忍受自己手上沾着鲜血的痛苦。

      说是软弱也好,愚蠢也好……

      但托尔斯泰还是不认为自己有决定一个生命生死的权力。

      所以他只是注视着自己家的孩子,简单地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监护人哦,费佳。”

      莫斯科的超越者给了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一个拥抱,回房间换上了自己的常服,最后一次为他整理好了衣襟,叮嘱着不要未成年饮酒,也不要养成乱咬指甲之类的毛病。

      “以后不要熬夜了,再伟大的事业也需要你去或者完成。”
      “嗯,知道。”

      “冬天记得穿的保暖一点,你的身子比较虚弱,需要好好保护自己,别拿自己冒险。”
      “嗯,知道。”

      “还有,好好对待你自己,也好好对待爱着你的人。”
      “嗯,知道。”

      “以及……累了的话就回家吧,费佳。”
      “……”

      费奥多尔抬起自己的头,酒红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对方,看不出其中真切的情感。

      “嗯,知道。”
      他最后还是这么说。

      在一切该叮嘱的东西都已经说完后,托尔斯泰蹲下身子,给了对方一个很用力的、属于斯拉夫民族的拥抱。

      “再见。”

      “一路顺风。”

      28

      托尔斯泰把自己家的孩子送出了家门,接着沉默了一会儿,走了一条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路。

      他今天不想去图书馆,不想去看那些雪白的鸽子,不想去任何一个地方,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自己才能待得下去。

      又有一个人走啦。
      他垂下眼眸,努力地让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上去不要那么狼狈。

      这算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他们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就像是不再需要家长在它们身边担忧盘旋的雏燕一样。

      ……说起来,北原好像也是要在今天出发。

      超越者沉默了一下,顺着墙壁的走向,无声地转过这个街角。

      他注视着自己面前新的一片茫茫人海,目光却在第一时间落在了同样穿着一身厚领大衣的旅行家身上。

      那个人正有点茫然地随着人群的方向走动,目光落在某个虚无的点,整个人的身上罕见地萦绕着一种属于分别的落寞气息。

      ——他在悲伤。

      刚刚经历了一场分别的托尔斯泰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超越者先生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一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因为他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很茫然,很不知所措,还带着徘徊、犹豫、逃避和浓浓的不舍。
      但是……

      “但也总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拒绝告别吧?”
      托尔斯泰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感觉自己却又好像要忍不住地笑起来。

      ——好像这位旅行家天然就有这种魅力,可以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名为温暖和柔软的、忍不住要微笑的气场。

      北原和枫似乎也愣了一下,有些惊喜地转过头,橘金色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所点亮,一下子耀眼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个看上去还有一点幼稚的孩子。

      但是他没有。

      他们在只是莫斯科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莫斯科的地铁站,一起去看了这座地下宫殿的历史,一起聊着这些有关于艺术的故事,一起奔波在地下复杂的线路上。

      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旅途中,言语和动作之间的配合和默契,似乎总能给人以一种灵魂互相贴靠的错觉。

      托尔斯泰甚至有很多次想要开口,试图对身边的这个旅行家说出那些有关于承诺的话。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承诺。

      是啊。他想要认认真真地做出承诺,承诺自己会保护自己的友人,就像是以前他承诺过要保护莫斯科以及莫斯科里面的人一样。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异能没有办法庇护这一缕谁都抓不住的风,也没法让这个人永远都待在自己羽翼的庇护下。

      但他还是想要承诺。

      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办法达成的、但是他却想要做出的、永远谨记在心里的承诺。

      托尔斯泰听着临别的北原和枫在他的身边轻轻快快地讲着自己的安排,讲着那些明信片,那些他们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的风景,神色温和。

      清风会不会记得一朵生长在疮痍和岩石上的花所散发的芬芳?

      还会不会记得一只同样会飞,但是却宁愿给自己画地为牢的囚鸟?

      但不管怎么说,托尔斯泰还是在这一天里第二次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一路顺风。”

      ——这便是他唯一的祝福。

      29

      “所以北原今天给你寄信了吗?”
      伊丽莎白小姐抱着她家的柯卡犬,小巧的下巴压在对方毛茸茸的耳朵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一对浅褐色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对方。

      “嗯。”
      托尔斯泰认真地拆开自己手中的信件,把里面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然后从鼓鼓囊囊的信封里抖落出了一大叠明信片,照片,还有小小的邮票。

      在它们的上面被认真地描绘着属于另一座城市的风景,还有那些新鲜的花和遥远的蓝天。

      “哇哦,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丹麦吧?新港边上的彩虹,还有坐落在水边的彩色房屋……很美呢。”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睛,纤细的手指拖着自己的下巴,眼眸中好像流淌着晶莹的光。

      “是啊,是很美的地方。”
      托尔斯泰注视着上面的图画,眼神温柔了一瞬,这么说道。

      接着他便在边上伊丽莎白好奇的注视下展开了信纸,看起了里面的信。

      ——我现在正在哥本哈根。

      现在又要到冬天啦,不知道托尔斯泰先生在莫斯科还好不好?有没有鸽子落在你身边?

      说起来,我又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里面有的是人,有的不是——嗯,听上去会不会有点奇怪?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能懂的。

      我还认识了一个孩子。
      唔,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孩子啦,但这不是重点。他真的性格非常非常的柔软——而且总是非常善于忍耐痛苦。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想要抱抱他了。如果他能和你遇见的话,那应该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也许他未来也会到莫斯科?谁知道呢。

      ……

      莫斯科的秋天是不是很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几张俄罗斯秋天的照片:托尔斯泰先生照片里的莫斯科一定也很美吧?(笑)

      说起来,也许下次我会给你寄一点丹麦的糕点或者酒?到时候你在圣诞节的晚宴上,就可以就着它们看那些来自异国的故事了。

      说起来,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时间?我猜是下午——因为你说过喜欢午后的阳光。而很巧的呢,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在下午。

      我这么说,你有没有感觉我们的距离稍微近了一点?

      托尔斯泰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稍微愣了愣,然后便在午后的阳光下面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了遥远的西方。

      的确更近了一点呢。

      “伊丽莎白。”
      “嗯?怎么了?”
      “找个时间一起来一张合照,然后寄给北原吧。他会很高兴的。”

      30

      托尔斯泰知道北原和枫交了很多朋友,也知道他后来和每一个朋友面对面相处的时间、一起所经历过的时间都要比他长。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对此有过什么不安和担忧的表示,而是继续着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看上去甚至有点悠然的味道。

      在这段时间里,他终于在信件里的催促和自己内心莫名的情绪下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写起了自己之前一直想要写的小说。

      他接着旅行家还没有写完的那个故事,为他谨而慎之地写上了结尾。

      聂赫留朵夫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他把自己后半生全部的生命贡献给了那些最普遍最浩瀚的人群,他去看了自己愧对的那个女孩,他学会了勇敢地追求自己的道路。

      每次当托尔斯泰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奇怪而分明的感觉。

      “他”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恰恰是他所正在寻找的东西。

      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呢?

      托尔斯泰在看这本书的问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当他提起笔,打算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

      ——就这样写下去吧。

      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答案其实一直都在你的心里,你只是终于快要找到它了,不是吗?

      他抬起头,在咖啡馆里看到了玻璃外面的莫斯科。

      这里的街道人来人往,街头的画家为行人画着简单素描,白鸽迎着阳光飞起。

      真好啊。
      超越者微微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瞳孔中那抹好像一直笼罩着浅灰雾气的玻璃蓝好像在这一刻也被璀璨的阳光点亮。

      他突然有点想念北原和枫了,还很想念他那些关于新朋友和新城市的故事。

      即使对方拥有更多的朋友可能意味着自己地位的降低,但这没什么关系——成年人对友谊的存在有着更强的包容,也对自己的友人有着更多的信任。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和交流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来修饰。因为真正想要说的话,他们从彼此的目光里就能够读懂了。

      这是独属于同样的孤独者和从“死亡”中复活之人的微妙默契。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彼此的来信,以及那些把彼此的生活都装点起来的各种礼物。

      托尔斯泰的手指轻轻拂过手腕上带着鸽子羽毛的的手链,灰蓝色眼眸中柔软而温和的情绪愈发深下去了几分。

      可惜屠格涅夫不在。
      这位超越者有点遗憾地想。

      否则他就可以伸出手特地给对方看一看,顺便告诉那个总是喜欢调侃没有鸽子亲近他的人,已经有飞鸟落在他的手腕上了。

      而且还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可爱、最自由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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