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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山依旧 ...


  •   祈梅鹤自第一次进冠州已经四十年,四十年的时间他从一个街头戏子变成了秦戏宗师。脸上横满褶子,头发都白了一半,若不是人情实在推脱不了,也早已不再上台。

      过几天就是祈梅鹤六十岁大寿,他是要重重扮上唱一段的,当日他要穿上在冠州置办的第一身行头。唱自己写的新曲,这是第一次唱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那天他要宣布封台退休。行头都箱底压了三十年了。

      祈梅鹤摇晃着躺在摇椅上,置身在被翻的狼藉一地的箱子堆儿里,一远一近盯望着挂在老衣柜上那身大红缎子墨绿流苏云肩的戏服,金线织的凤求凰图样在夕阳下泛着黯然的光,就像风烛残阳的他一样。

      风烛有再燃之时,残阳有再生之日,而他老了就是老了,没有了风华正茂争强好胜,回忆便有了可乘之机,他的孤城里越是热闹就越是凄凉。

      “师父,我心里委屈,咱们明明唱的比他们好,却要在这里打杂在舞台上上蹿下跳演只狗,我都看到了下面的人都在笑话咱们。”

      “狮子,你为什么屈辱,因为把自己看的太高,人啊没比动物高级多少,让你学狗叫,那就学,他们笑话你,你心里也笑话他们不就行了。人这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半辈子当人半辈子畜生,都一样。”

      “可是……”

      “就他们唱的垃圾样子,去给他们当配角也是笑话。别跟自己当下的处境较劲,但有朝一日能给他们两巴掌的时候也不要手软。”

      “师父,咱们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当然,你不是说一直想要一身咱自己的行头,这次钱攒够咯”

      “真的?”

      “真的,可以做一身定好的行头。秦戏演员就算饿死也得套在自己的行头里。”

      祈梅鹤眨眨有些朦胧的眼睛,站起身取下行头端正的套在身上,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背对着照进来的夕阳,祈梅鹤轻抚摸两侧失了光泽的流苏低声道:“真像啊,真像。”

      当年,苏醒狮穿着这身崭新的行头,站在中央公园十层高的台阶上,唱着祈梅鹤一字一句写下的送魂,身姿摇曳,声音凄婉,真的如站在黄泉路口回望无人相送悲痛怨艳的晚娘,台阶下漆黑冰冷的青石板就是她即将步入的奈何桥。

      路灯里映照的是负心汉与身旁花魁堆满笑的脸和珍馐美酒觥筹交错的热闹。

      “一世情深深几许,孤魂野鬼过冥山,
      黄泉去路无送客,奈何桥边思胭脂,
      孟婆汤饮生前月,月下笑逗花魁娘
      黄姣濯濯频换盏,新坟寂寂冷若霜”

      祈梅鹤孤零零的站在台阶下静静听着,哭了。

      苏醒狮唱完听着下面没动静,压着步子站在最后两层台阶上,低头俯瞰着师父,带着一点疑笑问道:“师父哭什么,我在演戏呀”

      祈梅鹤惊醒过来“滚蛋,刚刚的后转身腿哆嗦了,今天晚功加练一个时辰。”

      苏醒狮肩膀上流苏晃荡在丝丝缕缕的灯光里摇曳生姿,刚刚苏醒狮俯视他的眼神让他生畏。他亲手养大教大的孩子,心里一颤,他害怕了,他跟他一样,不,会更甚于他。

      祈梅鹤将脸靠近镜子凝视着头上的白头发叹声气低声说道:“是我没出戏啊……”

      “祈老师行头找到了吗?徒弟们都来请安了”祈梅鹤请的阿姨在门外喊道

      “找着了,让他们在院子里站会桩,我一会儿出来”祈梅鹤回道,将行头小心翼翼脱下来重新挂好。又扶着腰将箱子们一个个合上放好。

      “师父好……”

      祈梅鹤端着一盏茶走出来,徒弟们一排排站好对着祈梅鹤恭恭敬敬的请安道

      “你们一会儿留下来吃完饭吧,生日宴有些事情要说一下,晚功就在我院子里练,其他人去大院练。”

      过了二十分钟,祈梅鹤的助理小跑进来弯着腰恭敬的说道:“祈老师,有两个今晚安排了活动得准时出席要先走。”

      祈梅鹤看向院里那两个才站了二十分钟就浑身哆嗦的徒弟,隐隐的深呼了一口气,默然的打量了一下助力,回了两个字“走吧”

      那两个徒弟脸上挂着惋惜的愁容向祈梅鹤请别,可祈梅鹤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如释重负。

      晚上和徒弟们吃饭的时候,让阿姨专门买了一只猪肘子,祈梅鹤热情的张罗让大家随意些,可是徒弟们坐在椅子上拘谨小心,战战兢兢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夹菜,只有祈梅鹤夹下一筷子,其他人才敢动一下,最后整只猪肘子只有他祈梅鹤吃了两口。他知道他们都不爱吃。徒弟们走后,祈梅鹤依旧坐在饭桌前,盯着只扒拉了两口的猪肘子又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你说咱今晚上唱完这处儿能吃上个猪肘子吗?”

      “把能去掉,以后师父让你顿顿吃猪肘子!”

      “师父,咱把两天的伙食费都买了这只猪肘子,明后吃什么啊”

      “你就说这肘子香不香”

      “太他妈香了哈哈哈哈哈”

      “香就行,今晚睡桥洞地下,把住宿费省出来顶伙食费”

      “桥洞底下蚊子都跟吸血鬼似的,今天吃的猪肘子都得给我吸出来。师父为了补偿,今天晚上我是不是不用练晚功了”

      “放屁,就算是住在猪圈里你也得跟猪抢出一块儿地方来练功。”

      那天晚上桥洞地下,祈梅鹤半夜醒来看到苏醒狮还在站桩练下盘功夫。

      客厅里只剩下祈梅鹤一个人,他拿起一根筷子敲着碗沿独自低声唱起送魂来。他唱的很孤冷,这么多年招收了这么多徒弟,他的鹤鸣楼热闹非凡门可罗雀,可他在秦戏里却是一出儿孤城闭,他的无奈和孤独只有月亮看的见,而他也只敢暴露在月亮之下。其他时候他必须满意的假笑。而四十年前他见谁都是不满的假笑。

      他痛恨自己的老去,痛恨生命的短暂,痛恨无可奈何,痛恨力不从心和无能为力。但他只能接受,功败垂成的老朽在秦戏的孤城里。城外震耳欲聋的叫好是屠城的前兆。

      六十岁大寿那天,来了很多业界名流、政商贵人,徒弟们比他还要忙碌,迎来送往忙于交际,而他像个吉祥物一样坐在主位上等大家排队来拜寿,也是这些年他确实成了鹤鸣楼的吉祥物。

      拜完寿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一会儿的重头戏,祈梅鹤已经去换行头上妆。

      不多一会儿,徒弟在台上报完暮,底下响起雷鸣的掌声。祈梅鹤穿着那身红色行头走出来,却并没有上妆。

      祈梅鹤道:“老了,上了妆出戏,就不上了,感谢各位赏脸,今天给大家唱一出儿新戏,乐器只有一把琴和一把瑟”,说着指向两侧的乐师,引起一阵切切查查的声音,祈鹤梅一直等到底下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这词曲写的艰难,唯有琴瑟方能和鸣。”

      说完祈梅鹤轻轻鞠下一躬浅吟低唱起来:“”

      四十年前祈梅鹤漂到冠州,秦戏的根和秦戏的老祖宗都在这里,而老祖宗已经被埋在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底下很多年,那时秦戏也已半截身子要入土,遮护不住它的子子孙孙们。

      祈梅鹤像河道上的拉纤工人,想凭借一己之力拉着秦戏这艘垂暮苍旧的船划过淤泥拥堵的河道,奔向广阔的海洋,可是他连一根纤绳都没有。他有的只有一把嗓子和一张脸,他只能卖了脸换一条纤绳。

      祈梅鹤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穿着破了边的旧戏服站在街上的声泪具下扮演者别人时的耻辱感,对面小饭馆的电视里一个秦戏泰斗侃侃而谈。那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不解与歧视。生活在这两个世界的都是人。

      后来,祈梅鹤将那些功成名就已经隐居的秦戏老辈儿们一个个挖出来,公开挑战,他怨这些老辈儿自己吃完了秦戏的红利,却任由秦戏成为末流笑话,自生自灭。还要以老艺术家自居颐养天年。他就是要踩着这些老辈儿的身子爬起来。

      就在他单打独斗之时,有个小孩儿找到他,说要拜他为师,因为小孩儿觉得他祈梅鹤最牛逼最爷们儿。他给这个小孩儿起名叫“醒狮”。
      当时的他食不果腹,自顾不暇,能有个人给自己当徒弟,就有了个免费的劳力,慧根好不好另说。还有,有了徒弟才能给自己立辈份儿,这个行儿里,辈份儿和架势就跟行头一样,越招摇越好。

      或许上天厚德,助他,这徒弟就像为秦戏而生一样,可这灵气和天赋也让他偶尔的嫉妒。

      “去,盯着那老头儿在家没,咱们在他们家门口,就这台阶上唱”
      “师父,这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唱那么烂,毁祖宗,咱免费教他们什么叫秦戏,他得拜咱们”

      祈梅鹤带着徒弟在前辈儿们的肩膀上建起鹤鸣楼,苏醒狮跟着鹤鸣楼声名鹊起,成为鹤鸣楼首徒,仅此于祈梅鹤的台柱子。

      秦戏在祈梅鹤手上活了。秦戏的其他子子孙孙跟着拍干净身上的土,颐养天年的老辈儿们纷纷出山为秦戏增光添彩,为祈梅鹤锦上添花,而祈梅鹤在他们身上留下的脚印子也化成了锦缎上的争相怒放的花朵。

      一位老前辈的班子被挤的活不下去,找来祈梅鹤去班子唱一出儿招招人气儿,祈梅鹤召集徒弟们,投票表决,这个同行救不救。

      投票箱里几十张表决票只有苏星狮的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祈梅鹤将这张字条和自己手里的字条平铺在桌子上笑了。

      “不救,救他,我祈梅鹤怎么做第一”
      “不救,救他,我苏醒狮怎么做第一”

      可是,笑完他害怕了,就像当初狮子站在中央公园十层台阶上唱完送魂俯视他时的那种害怕。那天祈梅鹤仿佛看见秦戏的未来顺着台阶倾泄而下,可到今天他才发现台阶上的芒刺。

      狮子会比他更优秀,因为他清醒,入戏但从不痴戏。可他太过锋芒,太过自负,太过狠辣,棱角太过锐利。有一天自己被他踩在脚下也不可知。

      “师父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给他当配角,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唱过主角,上个月还跑了一个月龙套,我都忍了,你让我给一个垃圾当配角,他配吗?”

      “我让你当配你就当配”

      “师父,你当初宁愿自己去台上给别人跑龙套演一只狗,都不给垃圾当配角,你现在让我去给他当配角,他他妈唱个长句都要喘三喘。”

      “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鹤鸣楼是我的还是你的”

      “看来,你是铁了心让我给他当配?”

      “不当配角,就别上台了!”

      “说的对,你是师父,鹤鸣楼是你的,我就是个棋子儿,鹤鸣楼的棋子儿。给别人抬轿子的蠢货。你守着你的鹤鸣楼玩儿吧,老子不干了。倒要看看没了我这只鹤能鸣多久!”

      “师父,大师兄走了怎么办,好多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观众们都要退票”

      “没事,你去扮上,我给你当配,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能过。鹤鸣楼离了谁都照样一鸣而起。过不了几天他混不下去自然会回来的。”

      “贼人城下动烽火,战士开拔捧新衣,
      新妇下轿识氓词,婴儿呱呱稳婆至
      食尽下田养稻禾,恶贯满盈思善心
      雪压海棠吟葬花,仙人乘鹤拜长生。”

      祈梅鹤突然停下唱词,底下人以为是要彩,暴起一阵雷鸣掌声,祈梅鹤恍惚的看着台下一张张瞩目盯着他的脸,全部都好陌生。等掌声渐息,哀婉的唱出最后一句
      “飘飘三十载,回首,已无归途,也无去处”。台下依旧寂静一片,瞪着祈梅鹤谢幕。

      底下一个小徒弟小声问旁边新台柱子师兄:“师父唱的什么词呀,感觉哪都不挨哪”

      新台柱子看着祈梅鹤道:“全词就只唱了两个字‘晚了’。”
      “师兄,什么晚了?”

      “什么都晚了……”

      徒弟见师父没有反应,上来扶他,祈梅鹤挥手让徒弟退下,正声说道:
      “世人说我祈梅鹤一辈子
      欺师灭祖,我就欺师灭祖
      世人说我忘恩负义,我就忘恩负义
      世人夸我尊师重道,我就尊师重道
      世人赞我天降神才,我就天降神才
      世人骂我王八混账,我就王八混账
      但是说我秦戏不好,滚你麻痹,臭屎篓子。”

      祈梅鹤说完引得底下一片哄笑,只觉得祈老性情中人,天才自负。

      “我这一生,没有觉得对不起谁,唯有一个人,不是因为对这个人的亏欠,而是对秦戏的亏欠。”

      底下开始人头攒动,私语交接。

      “我总说谁离了谁都能过,可差别就是看过的好不好,深秋清冷江火独明,万木争春星光如昼啊……”

      最后,祈梅鹤宣布,自此以后封台退休不再演出。

      祈梅鹤退休和新曲不到半天的时间传遍秦戏圈子。

      傍晚客人走完,祈梅鹤的助理送来一个盒子,上面什么也没写,祈梅鹤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儿带着棱角未经打磨的羊脂玉。

      这玉是当年苏醒狮拜师时,祈梅鹤给他的,那时他身上只有这么一件值钱玩意儿,后来发达了,这玩意儿就不值钱了。
      祈梅鹤将玉捂在手心泪眼朦胧的笑道:“还是你比我出戏快啊……”

      第二天,阿姨去敲祈梅鹤的门,没有人应,赶快叫人来,祈梅鹤穿着那身大红色旧行头躺在床上,没了气息。桌边放着一张字条,写道:

      我带着秦戏入土了

      青山依旧在,奈何没柴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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