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词歌》玖遥

1、第 1 章

　　黑暗中的。
　　光。
　　温柔的城市。

　　宇临微笑着拉开厚重的窗帘，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终于做了个好梦。
　　梦中他和从前一样握着落轻的手，从喧闹的街头到拥挤的小市场，越过浓密的柳树树荫和白杨手掌般巨大叶，手牵着手，走过灯火辉煌的夜晚。
　　十指紧扣。
　　落轻手指间细腻的触感还留在他的手心，温柔地笑容依稀在耳边回响。一切，仿佛都在昨天。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胸腔里残留些因为兴奋而紧绷的纤维。
　　今天，落轻就要回来了。
　　下午四点的飞机，距离现在，还有六个小时。
　　六年后的今天。
　　宇临开始收拾房间，若是落轻回来看见这么乱又要抱怨了，她有一点小洁癖，房子总要一尘不染才肯入睡。他想着落轻看见灰尘皱着弯弯的眉，小巧的拧做一堆的鼻子，捂着口鼻呼之欲出的喷嚏，笑容就像投入湖心中石子一样，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曾经，他和落轻，是彼此所有的归属。
　　清晨，他在雪白的大床上醒来，细微阳光里她纤长的手指已经跳跃在黑白的琴键上，美丽而悠扬的旋律环绕着温暖洁净的空间。舒伯特，肖邦，李斯特，克莱斯勒。他从一个古典音乐痴到古典音乐迷。也爱上钢琴独特的音色。好似她一般，唯美动人。
　　落轻坐在钢琴前面的样子，优雅的好像驾驭着全部世界。
　　舍不得让她弹奏钢琴的双手沾上油污，他学会做饭，料理家务，从刚开始的难以下咽到后来的渐入佳境，落轻一餐都不曾缺过，没有任何怨言。她知道他是为了她，甘心做一个会理家事的男人，心里充溢着幸福和感恩。他也知道对于她挑食的胃来说，咽下那些不对味的饭菜，要包含多少的宽容和爱。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一点点地使自己成为无限适合对方的人。
　　宇临是建筑师，每天每天和各式各样的空间打交道，在电脑前面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有时候碰到事儿多的客户对他的设计挑三拣四，基本上没有休息的时间，失眠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可是，只要在落轻身边，闻着她清淡的体香和发香，就可以安心地入睡。他喜欢她因为他失眠而刻意去弹奏的小夜曲，喜欢她拥着他时柔顺的发丝，喜欢她安慰他时温柔安静的样子。
　　对于他来说，抱着落轻柔软的身子的时候，就好像抱住了世界上所有的希望和光明。无限疲惫的自己，工作不顺心的自己，面对客户无尽指责的自己，每每找不到方向的自己，在落轻怀里，就只是一个孩子，一个累了倦了回到家里的孩子，而落轻，是他的港湾，是他的依靠。
　　可是，他不懂，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六年。
　　是的，他真的不懂，为什么。
　　依稀记得她刚刚走的时候，他像发了疯一样地到处找她，学校，曾经一起去过的城市，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一无所获。
　　秦落轻这三个字，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空落落的房间，空了一半的衣橱，少了的冰箱里的酸奶，洗手间里仅有的男士洗漱用品。
　　唯一她留下的，只有客厅里，那架雪白的钢琴。
　　那架承载着他们太多太多记忆的钢琴。
　　落轻说，什么都不可靠，文字，音乐，画面，这些统统都是会消亡的东西，最终，只有回忆还留在大脑里，色彩清晰。
　　成了莫大屈辱的回忆。
　　每当望向那架钢琴的时候，如潮水一般奔腾不止的回忆。
　　在六年里让他像被梦魇一样纠缠却又舍不得忘记的回忆。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日没夜地工作。胃穿孔却仍然不去医院。
　　他要工作，是的，只有工作的时候，才不会想她想到心脏都要被剜出来一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修养，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听起来是很讽刺的一件事。
　　妈妈从老家赶来，看见他满脸胡渣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伸出手就是一巴掌。然后她跪在地上，哭着求他。
　　恍然间他看见母亲早已白了的发，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母亲因为照顾他太过疲惫地趴在床边睡着了，整个病房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轻轻拿掉挂在钓竿上的输液瓶，却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
　　略显佝偻的矮过他一个半头的身子拿过他手里的吊瓶，努力地把它伸高过头顶。一步一步地，走到卫生间。
　　再次回到床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
　　医生说你胃穿孔很严重。母亲低着头说。
　　恩。他看到她粗糙的手指，长时间繁重的家务让她的手像男人一样骨节突出。
　　你在医院昏迷了四天。
　　恩。
　　他说让你出院以后不要再重复熬夜工作饮食不规律的习惯。
　　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抓住母亲的手，假装没有看见那松弛的眼睛里噙着的泪水。
　　小宇，我知道，你难过是因为落轻那丫头不见了，也知道你爱她有多深。可是你这样折磨自己，我和你爸爸都不想看到啊。你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就算是为了我们，忘了落轻丫头吧。
　　他低头扣着床单上的线头，说，好。
　　忘记一个人，要有多难。
　　每每想要将其赶出回忆的时候，只会加深她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他不甘。12岁那一年，落轻家搬到他们家对门做邻居。
　　从此每天下午都能听见她练琴的声音。清脆的。悦耳的。忧郁的。沉重的。那个时侯练完琴就跨过门靠在他肩膀上说辛苦的落轻丫头，甜甜地歪着头叫他宇哥哥的落轻丫头，长大后和他一起上学放学，总是牵着他的手的落轻。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
　　不知所踪。
　　为什么。
　　他相信她当时的离开是有理由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待着她去处理去面对，可是为什么不留给他任何的线索和解释。
　　他和她相识那么多年，却仍然不能真正了解她么？
　　那么同床共枕，也只是两个人各怀心思么？
　　他不能接受。
　　后来他通过朋友的征信社辗转得知她那一年，去了美国。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
　　不过也在那之后很久了，久到他都快要放弃寻找。
　　这六年来他不曾和她有过任何联系。就连她回国的消息，也是朋友告诉他的。
　　她，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再见她，爱人、朋友、还是陌生人。
　　轻轻地闭上眼，他不会让落轻成为陌生人。他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