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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白云白在半梦半醒之中。
      他好像回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乡,那里楼宇高树、街道清爽,人们的心境澄澈明朗,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想起了他的老师,他已经七十岁了,那是在四年之前,他在离开拜留别之前。
      老爷子根本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背离他的学业、故国,乃至神明,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神明眷顾的地界上去。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老师的忧愁填充在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里。

      “当然,”他的语气简直不能更轻松。

      “你走出学校的大门,着世界上再不会有研究神学的净土!你这一生的学术,也只能就此荒芜!”

      “没什么学术是非我柏耶·迪卡图不可的,”他道,“神学部吸引的人千千万,只要神明还在,就不会出现学术枯竭的那一天。”
      “但这个王朝会被毁灭,相对于永生的神明来说,这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老师的神色逐渐迷茫,他当然知道柏耶的聪慧常人难以企及,在神学上也是如此,多年来他们的交流总是清晰而明白的,这当然是良好的师生关系应该表现出的样子——但问题是他们之间隔着几十年人生阅历的积淀,在拜留别,能和神学院的老教授面对面交流的人,凤毛麟角。

      “可是柏耶,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不,老师,这是每个斯兰人都应该想的事情,”他道,“赤狄的铁马已经踏上了东安的土地,素不相识的人们谋面,这世界不可能在封闭中继续下去。”

      “那是百十年后的事情!”

      “这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老师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东安和赤狄的惨剧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在东安边境上,赤狄的铁甲和机械屠戮了多少生命!人人都说这和斯兰毫无关系——怎么可能?他们驾驶的甲胄哪一具不是来自拜留别?他们军队中的机械师,哪一个不是拜留别的学生?”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换,老师,”柏耶道,“山川变成河流,天堑陷入地底,没有人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斯兰终究要走到世界中去,而这世界也只不过是一个斯兰。”

      “或者在血腥的战争中融合,或者将激烈的矛盾融化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这是神明对我的指引,他不会忍心看到自己的子民,因为缺少明智的先行者而丧失和平。”

      忧患者生,安乐者死。
      神明告诫世人。
      是为了让世人走出藩篱,而不是匍匐在地上,在祈愿中等待覆灭的到来。

      神明究竟如何爱世人?
      为了追寻,柏耶离开家、离开教堂、离开学院的神学部。
      神明不会叫人成为躲在他羽翼之下便能苟活者,神从来都在教导人如何爱自己。

      爱己者爱家、爱家者爱国、爱国者爱世人。
      明白神明之爱者,都是神在人间的代言者。
      柏耶要做这样的人。

      门扉微动,白云白闻到一股子呛鼻的脂粉味。
      他从似梦似醒中回到现世,手指边上的茶杯已经凉透。

      来人拎着个小巧的石壶,换下了炭炉上已经烧干的紫砂。
      他见白云白幽幽转醒,也不说话,只是自然地换下了他面前的凉茶。

      “户部尚书家的女儿这样凶猛?柳郎也就算了,竟然连先生也不放过,”白云白拈起茶盏,正是恰好入口的温度,他喝尽了茶汤,与楼主玩笑一句。

      “白爷的玩笑过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声,白云白便将随意轻浮的神色收敛,正襟危坐起来。

      不怪白云白被人从气势上盖了一头。
      只是这位清风茶楼的信都楼主,真能算得上是满安京城中最叫人捉摸不透之人。传闻他样貌极尽丑陋,得见真颜者虽少,却并不难推断。这位楼主出现之时,惯常用帷帽遮蔽面容,层层黑纱之下,更有银质面具覆盖。

      他隐藏在一片黑色之中,叫人但凡看了便能感到疏离,再加上他的嗓音低沉,说话时像是远在几里地之外,便更是远、更是冷。

      这茶楼开在安京最贵的地段中,寻常时节非得一掷千金不得入内,百姓大多能看到这栋楼,听说这个人,流言比眼见多得多,大多是关于这丑陋得要命的楼主,和这楼主神秘莫测的身世、扑朔迷离的背景靠山,逐渐有人便叫它“恶人阁”。

      这个名号在安京城中越叫越响。
      楼主信都羽徵面貌丑陋的秘闻越传越远。

      白云白却知道,信都羽徵被人叫做“恶人”,绝不仅仅凭着一张如何丑陋的样貌。

      “白爷向来没什么大生意,”楼主道,“今日怎么点了最贵的茶?”

      白云白笑着,捧着茶盏一口口饮着,“前些日子在宫中,听闻贵妃娘娘托人到你这茶楼中购了‘玉峰雪翠’,我心中实在好奇,这传闻中的‘一两金一两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信都:“小皇子满月大摆宴席,贵妃为昭示恩宠,才来我这买的茶,白大人乃是贵妃同乡故人,在宴上没能得一盏茶喝吗?”

      白云白摆摆手,“我一个微末的六品小官,在贵妃眼中连个屁都算不上,人家在宫闱之中设宴,哪有我这个孤身外臣的份儿呢?”

      信都似是低笑了一声,“安京的斯兰人并不少,却只有斯兰公主活成了个东安人。”

      白云白一挑眉,“我不像东安人吗——难道?”

      信都没有回答,只是为他添了茶水。

      滚水撞击在瓷器上,叮咚响声引人入胜,好像周边精致已然变换,房屋楼阁悉数坍塌,城墙高台灰飞烟灭,只有淙淙流水自山间而下,人在小桥之上驻足,头上是飞鸟,脚下是湍流,悠忽天帝之间,只有一人停留。

      “来恶人阁中的只有两种人,”信都羽徵开口,“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安京人,已经被权利腐蚀了骨髓,阳光下的博弈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于是选择黑暗,用他人的刀杀人,也用他们的刀杀自己。”

      白云白:“另一种呢?”

      信都羽徵:“异乡人。”
      白云白:“异乡人?”
      信都羽徵:“他们回不去故土,在安京又无可安心,于是索性想要将这繁华安京毁灭了的人。”

      白云白微怔,旋即道,“先生高看我了,我若不是艳羡这安京繁华,又怎会从千里之外迢迢而来?”

      “白爷不必紧张,”信都道,“这安京毁或不毁,和羽徵并无干系,只要来到清风茶楼的人,都是某的客人,既然点了茶,某都会竭尽全力为诸位办事。”

      “只是……”他顿了一下,“白爷点的茶,并不是‘玉峰雪翠’,如今你我分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新毛尖,倘若白爷真是来喝茶的,某去换了,再将多余银钱还给白爷便是。”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白云白按住了手腕。

      “白某人来喝了两年的茶,的确不曾在先生这成过什么大生意,怎么先生还屡屡屈尊,陪着白某人喝茶啊?”

      信都羽徵固然莫测,可白云白也不是寻常人。信都羽徵来到清风茶楼两年,白云白便在这喝了两年的茶,不少人议论茶楼恶人和那外国人好似成了朋友,果真怪人都是喜欢凑在一处。
      谁也没澄清过这一桩传闻,只能说明他们在这一句话中各取了所需。

      信都的眼光透过层层黑色纱幔,将白留白看得很清楚。
      看清他碧蓝的眼眸,看清他的棕色的发。

      “先生对斯兰很感兴趣,”白云白道,“我对东安很感兴趣,你看,我们简直是天生的朋友。”

      信都羽徵低笑,“白爷对某鲜有隐瞒——怎么,不怕我恶人阁的情报卖进了真恶人手中,他日斯兰倾覆,也在你白爷的头上记上一笔?”

      白云白右手按压心脏,语气却又挂回了那一丝玩世不恭,“斯兰自有神明庇佑,云白只是说了真话,何至于给故国招致灾祸呢?”

      “你的神明在夜半才阖上眼眸,”信都道,“怎么,白爷今日的生意,大到要跟我耗过了夜半才能讲吗?”

      “哈哈哈,我说先生今日怎么语气不善,原来是白某耽搁时间了,”白云白拱手权当赔罪,“先生不也先去陪户部尚书家的女公子,将我冷在此处许久?”

      “关于信都羽徵,许多传言都不可信,但有一点是真的,”信都已经有些不耐烦,“某日进斗金,每时每刻都着急和银子见面。”
      他偏头去看屋中的铜壶滴漏,“白爷点的一壶茶喝不了这么久,倘若再拖延下去,某就只能按照时间给白爷计价了。”

      “别别别,白某可没有那个财力,”白云白惊得差点从案子上跳起来,“托白某办事的那位,是个纸老虎,看着富裕实际上兜比脸都干净,我们办事还是能省则省。”

      “什么人能劳动白爷做事?”信都倒是来了兴致。

      “他想要小皇子改名,先生看此事能办不能办,若能办成,是该用黄金白银,还是紫石英结算呢?”
      白云白这一次倒是毫不拖延,一口气倒豆子一样交代了个底掉。

      “小皇子改名?”
      信都羽徵喃喃。
      “看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吧。”

      “什么样的……什么?”白云白有些懵。

      信都哼了一声,“喜欢什么样的名,要不要带偏旁部首,从什么韵,要怎样的反切音——”

      “慢着、慢着,先生,”白云白站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情,你便答应的这样轻易?”

      “这算什么大事?”信都道,“不过是改个名字。”

      白云白:“那可是皇子!眼下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信都幽幽念了一声“皇子”,给白云白念出了一个寒颤,他语气完全不像是在琢磨人家的名字,倒像是已经身在重重宫殿之中,手指掐着人家天之骄子的脖子,琢磨着是该一把掐死,还是五花大绑了先威胁他的父亲给钱。

      “白爷,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信都道,“改名的生意是比杀人困难些,不过你既然为斯兰国王做事,就此牵一条线,也叫清风茶楼和斯兰皇室有所交集,这条件不过分吧?”

      白云白后退两步,“你怎么——”

      “很难猜吗?”信都也起身,“当今世上想要小皇子改换姓名的人,一共有几个呢?”

      白云白:“朝中——”

      信都:“朝中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有权势,真心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就算说出来了,也只是昙花一现、煊赫一时,哪有能真正做成的事情?”
      信都:“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至德太子已经薨了,为了一个故人,谁会搭上现世的前途?”

      白云白:“可我——”

      信都:“可你的君王,并不是至德太子的故人,他耗费心思财力在这桩事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云白已经被人看穿,也索性不再遮掩。
      左右此地距离拜留别足有千里,恶人阁的势力再大,也够不上他的君王。

      “先生这般思虑周全,难道想不出吗?”白云白坐回位上。

      信都如何想不到呢?
      至德太子的故人,算来又能有几个呢?

      “公良——”

      “哎呦,”白云白打断他的话头,“先生若是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公良大人现今已经在斯兰生活足有些年月了。”

      答案呼之欲出,信都却沉默了。

      白云白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对面还是没有动静。
      “先生?”

      信都羽徵的黑袍下有一瞬的颤动。
      但也只是一瞬,快到白云白以为是自己眼花。

      “想不到平阳公主在斯兰的地位已经如此之高,”他声音如常,“叫你的君王肯这样花钱为她办事。”

      “也不能这样说吧,”白云白挠挠头,“价钱的事情我还没跟他商量,我估么着,大概率我自己是要贴一些的。”

      “不过平阳公主如今在斯兰的确说得上话,”白云白道,“毕竟我们世子身子太弱,她的儿子奎因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况且我们陛下又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虽说不是头婚吧,但是那人十分有魅力,平阳公主一个怀春少女,倾慕陛下也不奇怪。”

      “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白云白直视信都的眼眸,想要从中发现些许的破绽。

      有人猜测这信都乃是当年的东宫旧部。
      平阳公主和东宫部将的事情在当年掀起轩然大|波,倘若这人真和东宫有所牵扯,对公主之事总不该毫无波澜……

      “是啊。”

      白云白在这一双眼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个无底深潭,一切情绪掉进去,就旋转着抽向异世,根本无法寻觅踪影。

      “平阳公主身世坎坷,若在斯兰能得安定,还真算好事,”他慢悠悠道,“白爷不妨替某问问,平阳公主想不想将皇帝杀了,或者朝中这些有名姓的大官任选——倘若先要弑君的话,某这可以给四品上的官员都打个折。”

      白云白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的眼睛里都是钱!
      他哪是在说平阳公主嫁得好啊?他是在乐公主的事能将斯兰的银子送进东安他恶人阁的口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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