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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岸非花 ...


  •   那桩命案发生在大年初一。当赵总捕头率领手下捕快赶到城东妙京寺时,禅房四周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和尚。赶开人群,仰躺在床前空地上的寺院主持立即撞入众人眼中。他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深至手柄。脸上血污纵横交错,凝结在皱纹缝里,活像戴着一副红色的面具。

      仵作当场验尸,断定方丈最晚死于昨夜子时。捕快们在房中搜寻一番,发现床帐后向来锁得严实的暗格已被撬开,藏在里面的镇寺之宝《道行般若经》手抄本不翼而飞。赵总捕头挑了几个寺里的和尚问过话后,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疑,这是一桩入室抢劫案。方丈可怖的死状,正证明了凶手心狠手辣的程度。

      当他将自己的结论得意地宣讲给手下听时,苏青黎并不是很赞同。虽然他当上捕快的时间连顶头上司的一个零头都不到,但年轻人的好处便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指着床边案几上一物道:“你有见过在佛像上印着血手印的吗?”

      一身轻裟的石刻佛像,趺坐于须弥座上,左右臂向前弯曲,在胸前屈指作一个环形。此刻,这庄严法像由于沾在肚子上已经干涸的半个血手印而透出一丝怪异的气息。

      “刚才仵作验过了,那是方丈的指纹,也许是他被刺后倒下来时不巧碰上的。”显然,赵总捕头并没被这份怪异所捕获,因为他已自认有了答案。

      “有可能,但听起来不有趣。”苏青黎看着佛像喃喃自语。虽然世间的事并不一定非要用有趣来解释,但就这个佛像而言,他却有一种道不清的感觉。而每次这种感觉一降临,他往往便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小苏,今天没有喝醉吧?”赵总捕头对这成为手下不过八个月零六天的年轻人却有胆打断自己的话,提出另一种可能感到不快。只有在醉鬼眼里,每一件事情才会有趣。而苏青黎,其实和醉鬼差得并不远。

      其他捕快笑出声来,朝消瘦的年轻人腰间别的木葫芦瞄了几眼,从他们眼中挤咕出来的意思不明而喻。当初,这英俊的青年进衙门供事时,何等意气风发,谁知不过短短两月便本性毕露,现了酒鬼的原形,每日清醒的时辰远远及不上喝糊涂了的。最离谱的一次当属半年前,他因为醉酒在捕快房蒙头大睡,竟错过了围剿本觉寺的行动。从此以后,众人彻底将之列为“闲杂人等”,只等一年职期届满,打定主意要把他踢出县衙大门。

      “如果你对这佛像感兴趣,我不介意你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总捕头出门时仍不忘语气轻佻地扔下一句。

      即使没有老大吩咐,苏青黎也打算这么做,现在自然更不必客气。于是他找了块布将佛像一包,抱着走出了禅房。

      尸体已被抬回仵作坊,门口围着的和尚们也哆嗦着逐渐散去。在宝相之地发生命案,却引起三倍的人心惶惶。过惯安逸日子的佛的信徒们一时间都似褪了层宁定的外皮,显出内里的浮躁来。

      越过议论纷纷,苏青黎快步向寺门走去。妙京寺香火旺盛,即便微小的角落都弥漫着特制的檀香———一种和尚和寺庙特有的味道,也是一脸冷漠的年轻人,现在最不愿闻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赵总捕头很少见到苏青黎,当别的捕快在嬉笑间提起这全县衙最闲的人居然窝在房里看佛经时,所有人都难得一愣,然后爆出响彻天际的笑声。但笑归笑,没人会去理他。或者说,没人有工夫去理他。这年头,所有乱世该有的乱全都商量好似地集中在一起:叛乱纷繁,盗贼四起……半年前有贼人闯进本觉寺,挟持和尚以换得安全撤离的意图不果后,竟丧心病狂放火烧寺。看着满寺烧焦的尸体,这些捕快大爷们也不过掉两滴清泪以示人道。现在,又怎会将死了一个方丈这般鸡毛蒜皮之事放在心上?衙门里的捕快拿人俸禄,是要陀螺般转着干大事的。

      没人料到,十天后,鸡毛竟再次出现于城西普渡寺。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身份,唯一不同的是,普渡寺的方丈似乎更加不幸。当捕快们达到时,清晨的迷雾从房中大开的窗中透进,弥漫了整个房间。清冷淡雾中,尸体正佝偻在窗前青石地板上。将已经僵硬的身体翻转,即使在场看惯死尸的捕快们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一张只能用“恐怖”来形容的脸,颧骨之上眉骨之下的两个窟窿被流出的脑浆凝住,紫褐色的浆液在脸上滑出长长的痕迹。而窟窿里该有的东西,却早已不见踪影。

      房中堆积的佛经一片凌乱,苏青黎环视一周后,轻声嘀咕一句:“还是上次那个凶手。”
      “是啊,是啊,傻瓜都看得出是同一个凶手做的,还有那佛像,你是不是仍打算搬回去研究一下?”赵总捕头眼睛朝着摆在窗前桌上的佛像一弩。这袒胸露乳,手持净瓶,在同样位置上印着血手印的怪东西只配给他。

      喝了一口随身带着的酒,鼻尖浓烈的酒气驱走了几分禅房里腻人的檀香,颓废的年轻人享受到了一丝偷来的自在。即使所有人都对这明显的线索视而不见,他也不打算做其中一个。只是此刻,他脑里转着的是更为重要的念头——毫无疑问,这佛像和血手印正传递着某种信息。可问题是,这信息究竟代表了什么?

      十天后,苏青黎破天荒地主动来找赵总捕头,未被轰出门前,他自信道了句:“两起寺院命案,我知道谜底了。”
      “今天没喝醉吧?”斜睨了这胡渣拉耷的年轻人整整一炷香工夫后,捕头大人用这句话冲他。事实上,这口头禅已成为全县衙的共用语言,而它嘲弄的对象只有一个,便是此刻站在面前,满身酒气,脸色苍白似鬼,青色官服上布满陈年酒渍的臭小子。

      苏青黎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每次他决意要做一件事情时,任何嘲讽都不比空气更值得理会。他采用单刀直入的方式:“一开始,这两起命案便要从佛教的角度来解释。佛教里有种说法,佛有三世。释迦牟尼,燃灯佛和弥勒佛,便是现在、过去和未来三世的主宰。”停顿一下,继续自己的重点:“不巧的是,我们在妙京寺里得到的正是燃灯佛,在普渡寺里那一尊则是弥勒佛。有了前世和后世,如今只缺一尊现在佛了。”

      说着,他从房里取来州县地图,在赵总捕头面前一摊,用笔在妙京寺和普渡寺上各画一个圈,并用一根直线将城东城西两座寺庙连接起来。最后在直线中间画了一个墨点。“三世佛的排列侧看正呈一条直线,燃灯佛在左,出现在城东;弥勒佛在右,出现在城西。而释迦牟尼位于中间,如果我的推测没错,还会有一起命案,在这里。”一指连线正中的墨点。

      “这凶手吃饱了没事做?想出这种方法等你去抓?……再说,就算知道地点,没确切时间,谁能断言凶手什么时候出来?”赵总捕头对手下难得出现的认真嗤之以鼻。

      事实摆在眼前——无论苏青黎再怎么给出合理的分析,在老大面前都是枉然——自己的同僚从一开始便压根没打算将精力花在这件事情上。

      看了看窗外暮霭,苏青黎卷起地图,选择沉默的方式,转身扬长而去。

      第一桩案子发生在大年初一,第二件发生在十天之后,如果仍以三世佛座次相隔距离相等来推测,想要得出第三件案子的发生时间并不困难。之所以对此保持沉默,是因为他知道对一个心思不在此的人,多说也是无益。而他的精力,是要用在正事上的。

      当苏青黎策马赶到直线的中点——本觉寺时,天上已云开月现。半年前一场无情大火后,如今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月光下,白日的温情全数退却。焦黑的废墟在肃杀的月色中声声叹息,反射出一片妖艳的色泽。

      系好马,在门口静静站了会儿。原本,他以为此生再不会踏足这伤心地。可世事兜转,无形中一丝连线,自己仍被牵引过来。此时站在故地,恍若隔世,人物早已两非,让他心中再起唏嘘。

      深吸口气,饶过横亘的残骸向寺内走去。周遭沉静如水,苏青黎快速沉淀下私情的头脑里,不经意闪出一丝疑惑来: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究竟谁会是下一个被害者呢?还是……自己的推测有所偏差?

      不由四顾,他发现原本堆积在寺院中的残骸已被整理过,此时正规则地堆积在两旁,现出中间的空路。紧了紧手中铁剑,踩着露草一路前行。待跨进废弃的大雄宝殿,心里更是一惊,只见两排塑像,从门口直直排到佛案前。借着月光细看,竟是十八罗汉,好似两排仪仗,显出特意的恭候来。

      这些刻意的安排让苏青黎心生警觉。他忽然缓下脚步,朝空中闻了闻,一股清淡的香味,不知不觉间,犹如魔魅,已经萦绕四周。

      那是檀香,每一个佛家胜地都难逃其束缚,但它却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已被荒置了半年的寺庙里。待苏青黎意识到要闭气时已经晚了。那香好似被赋予了强劲而妖媚的意志,从每一个毛孔内拼命往身体里钻。他感到一阵头晕,眼前出现扭曲的幻觉,直至昏厥降临。

      蒙蒙胧胧中感觉有两道视线,犹如鞭挞,森冷而判研地打在脸上。他眼皮擎动,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大雄宝殿的门边。剑在手中,但形同虚设,因为他全身使不上力气,连小指头都酸软无力。

      “出来吧。”时常醉得稀里糊涂的声音,于此刻,却冷静而清晰。

      声音回荡在空旷大殿里。极轻的脚步声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旁落,从犹如幕布般遮掩的黑暗里传出。

      视线所及不过丈余。苏青黎看着前方,屏住呼吸,等待脚步声慢慢转化成人形,人形慢慢变成踩进月影里的一双衲鞋。

      是的,那是一双极其普通的黄色土布衲鞋。只要是和尚,在他们脚上都能见到它。
      顺着纤尘不染的鞋,苏青黎僵硬而缓慢地向上看去……毫无褶皱的白色布袜,一丝不苟的灰色僧袍………心开始狂跳………然后,他终于看见了他。

      长时间的死寂。当苏青黎的声音再次在殿中响起时,已经颤抖,暗哑,不知所措。
      “小夏,是……你吗?”

      眼前是一张明显被大火深度灼伤,根本不能再称之为脸的面容。结了痂的丑陋疤痕,犹如火山过后冷却下的熔岩,扭曲着交相盘亘,占据整张脸,直直延伸到脖颈后。

      形虽毁,神常留。虽然只是一眼,他仍叫出那个烙在心底,刻在脑里,半年来午夜梦回时痴痴唤了无数遍的名字。

      “你还认得出我?”和尚静静站在月光下,嘴巴开合,就像枯坟上裂开的细缝,干涩的话语从坟里直直飘出。

      “……你还活着!”从来不信天地,但此刻若让他选择,苏青黎必会毫不犹豫地对天地膜拜,诚心感谢它们带来的非凡奇迹。

      “黎,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果然来了。”和尚往前两步,身子立时曝露在洁白月色中。瘦弱的躯体在宽大的僧袍下无一丝支撑的痕迹。

      只是一眼,苏青黎立时领受到今晚第二波猛烈的撞击,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人,好似要在他脸上灼出个窟窿来,心中痛彻骨髓,无法言喻,只能无意识地张着口:“你的眼睛……?!”

      在明摆着的事实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双曾经清澈犹如皎月,明亮犹如波光,美丽又微带狡黠的双眸,现在却犹如两颗灰拓的松石,毫无生气地嵌在眼窝里,没有焦距,再也折射不出一丝慑人的光彩。

      循着声音来源,和尚低下头,面对苏青黎。他再次开口,语调忽然起伏,内里透着天地般磅礴的憎恨和不比那憎恨稀薄多少的悲哀:“半年前那场大火,你亲眼看着我被烧死却不来救我。我为你背叛佛祖,到头来,却是佛祖慈悲地给了我条生路。被压在佛像下,我在黑暗中整整躺了三天,听着耳边单调的水滴声,任身体不断灼烧,却比不上心中炽烈的恨意。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你可知道?那时候,我反反复复只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后来我到底想通了……你求之不得我死。我死了,便再没人来缠着你。自由,不是你最向往的东西?可我不甘心,一个把什么都奉献给你的人,不应该得到这种结局。佛家讲究因果报应。我犯戒,所以活该被无情地背叛,活该被残忍地烧死。可是佛祖可怜我,没让我死得彻底,在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我了悟到佛祖的圣谕,他让我代替他,在背叛者身边设下迷局,让狠心的人得到报应。”

      “三世佛,三世因果。若此生则彼生,若此灭则彼灭。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来布这个局,我知道,当别人拘泥于谋财害命的设想时,灵性如你,必会看穿那佛像所代表的含义。这个迷里,时间地点,全将被一一破解。只是那结局,却在意料之外——迷团被破解的同时,解迷的你也正一步步走进死局。现世佛一现世,最终命丧黄泉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苏青黎。”

      话音落处,殿中一片死寂。苏青黎亲耳听着,震惊到无以复加。过了很长时间,头脑才逐渐回转,羞愧、心痛、悔恨,思念,遗憾,万般情绪不由一一掠过心头。
      千真万确,人的极限是无穷尽的。当初那个羞怯的,总是流露出点点天真烂漫的小和尚,一旦背负了无限的仇恨,也会如持剑的厉鬼,斩荆披棘,浑身浴血,毫不犹豫地走到今日这一田地。

      只是,哪怕一丝一毫,他心中也无法升起对这份残酷的怨恨,因为毫无疑问,小夏的残酷正来自于他苏青黎的罪孽。
      因果相生,佛祖虽慈悲捻花,却从不蒙蔽世人。

      透过那张扭曲的脸,他忽然觉得轻飘飘地,时光不停在眼前穿梭,撩开一层岁月的薄茧,仿佛回到八个月前……

      桃花艳红,绿柳拂岸,阳春三月城外小道上,偶尔路过的年轻捕快,救下遭人调戏的小和尚。阴差阳错间,小和尚轻巧的身子落入怀抱,有谁料到,命运的锁链,在双目凝视的刹那,已经绷断。一段孽缘紧紧绑缚在命运的车轮上,嘎吱而缓慢地开启了它义无返顾的征程……。

      相爱而顾忌,甜蜜又彷徨,事实证明,愚蠢如他,最终受了太多世间礼教的荼毒,自以为是的放弃,自以为是的分手,自以为是的一切为了心爱的他……

      但结果,所有的自以为是,在得知心上人被活活烧死的噩耗时,再也无所坚持,再也无所支撑,悉数裂成碎片,犹如垂死的蝶翅,伴着悔恨的泪水,嚎啕出胸腔。之后无数次,苏青黎嘶声责问苍天,为何这惩罚迅捷地毫无道理,为何这报应,竟是在他狠下心赶走小夏的那一晚——自己循着酒精的蚕食来麻痹痛苦的神经,而被离弃的心上人,却在同一时刻,于烈焰中挣扎。可以想象,在那生死关头,小夏仍会坚强地睁着迷离的眼,从火红的焰端,从纵横交错的梁木缝隙中,死盯着远处急急赶到的一片模糊而杂乱的青色身影,爱人会立时前来相救的期待为他带来活下去的勇气——只是最终,与他一起葬身火海的除了自己娇嫩的身体,还有他终于绝望至谷地的心。

      命运的轨迹,在那一刻被彻底颠覆。从此,阴间留连着一个含恨而死的冤魂;而阳间,则趔趄了一个悔恨莫及的醉鬼。

      可是,佛祖毕竟待他苏青黎不薄。冤魂也好,醉鬼也罢,他居然还能亲眼见到小夏,居然还能亲耳听到他纯挚的声音,居然还能再次和心上人儿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居然还能……哦,佛祖,原来他的圣谕竟如此眷顾自己。

      ………………

      和尚听他不语,走进几步,挨着他温暖的身子坐下,最后一次将脑袋靠在苏青黎胸前,“你在哭呢!为什么哭?悔过自己愚蠢的罪行?”伸出指头,捏住那双带茧的大手,残缺的半个生命似化为流水,流入对方掌中,他的语气渐渐柔和,“记得烧寺那天,你对我吼,说我是出家人,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都是男人,所以更不能在一起。在阳间,我无法反驳你的话,可在兜率天,再没什么事物会来阻拦我们,连你也不能……除了爱你,万事皆虚无……那是一片净土呢。”声音渐渐绵软,最终化作低语,伴着一声柔媚的叹息,他抽出对方手中铁剑,“我们一起去吧………。”

      听着缥缈的话语,望着前方阴影里模糊的佛像轮廓,苏青黎心里一片宁静。这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得到报应,而是连一个想要报应的机会都得不到。悔不当初如他,早已无数次咒骂自己至体无完肤。如今……小夏心中的报应又怎知不是自己心中的恩赐?
      还要说什么,求什么呢?言明自己没有背叛,还是哭着乞求谅解?

      没有必要。
      让这个谜团完美它应有的结局吧!

      不顾指向吼间的剑,苏青黎最后一次痴迷地看着身边那张镌刻在心底的美丽脸庞,沉默地,笑了。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彼岸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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