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玉明玉》韦二竹

1、第 1 章

　　清音楼的戏台子已经半个月没搭了。
　　明玉归家尚未多久，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古旧木门外人烟稀少，与往常的热闹全然不同。
　　她的皮革箱子被守着的人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没问题之后才放她进了院子。

　　找了熟悉的儿时玩伴笙笙问了之后明玉才知晓事情发生的缘由。

　　清音楼在朝代灭亡之时幸运留存，明家世世代代以唱戏为生，虽然嘲讽讥笑的话不少，但好歹名气大，赚的钱也不在少数。

　　明玉的父亲明远跟苏家来往颇多，前些日子苏家的生意出了问题，惹了大麻烦，一晚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最受牵连的则是明家，戏台子日日夜夜有人把守，角儿们开不了嗓，没有收入也没了吃喝。

　　更巧的是明远在苏家出事的前一晚被请去外地唱戏，一去就是半个月，眼下都联系不上。

　　笙笙面露为难，“小姐，现在那边儿的意思是要付给我们一笔钱，把这清音楼重建成歌舞厅。”

　　明玉跟笙笙从小一起长大，她不过留洋了几年，回来之后家里就大变样了。

　　那群人嘴硬心狠，打起人来里外不分，闹进戏楼那天，笙笙都被他们用棍子打了。

　　“我爹有消息了吗？”明玉问。

　　“出事儿的当晚就派人去了，按理说最迟三天就该有音信的，但现在都半个月了，什么也没有。”笙笙摇头，“当家的不在，薪水的事情我也不敢擅自做主。最初的时候，大家都不同意改建的事情，但现在薪水发不下来，已经有人想拿了钱直接走掉。只要有个带头的，就怕拦不住了。”

　　明玉从箱子里拿出一块手表，“想走的人我们也留不了，你回头找人把这块表当了，把清音楼那些人的薪水给结了，要是有自愿走的，不必拦他们。”

　　笙笙点头，把表收下了。

　　“背上的伤好点儿了吗？”明玉心疼地问她。

　　“好多了，多亏小姐带回来的药膏，抹上之后好得特别快。”笙笙从小嘴甜，但明玉看得更加难过。

　　她要是早回来一天清音楼也不至于被闹成那个样子。

　　近些日子风大，院子里又有颗老树，黄叶唰唰地落，落在戏台上没人清扫，荒凉得很。

　　“下午我陪你去趟药房，找大夫再开些药。”明玉安慰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几天风声小了些，我们也能出门逛逛。”

　　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街上的人像是被谁指使了一样，只要认出是明家的人，烂菜叶臭鸡蛋伴随着谩骂直直往人身上冲。

　　药房离明家不近，两个人上了辆黄包车。

　　下车的时候一辆汽车快速冲过去，雨后地面泥泞不堪，溅了明玉满裙子的污痕。

　　“长不长眼睛啊！”笙笙指着那辆车子骂，没想到那辆车子在隔壁的银行停了下来。

　　司机恭敬拉开后车门，车内走下来一个女人。

　　她穿着茶青色的军官服，对襟扣呈平圆式，高筒靴沉得她双腿修长。
　　长卷发被她挽起来，只在额前留出些许碎发。

　　那女人站定，抬眸望了眼银行的牌匾，随后转头朝着明玉这边望过来。

　　明玉认得出来那辆车子，是庞蒂亚克，在如今的香港能开得起这种车子的人非富即贵。
　　她虽归国不久，不了解当今香港形势，但也能凭借自己的见识摸索出些门道来。

　　身边的笙笙快要因为刚才那句话吓破了胆子。

　　明玉察觉不对，想要拉着笙笙快要进了药房，随后就看见女人微微勾唇走过来。

　　她从上方口袋拿出一个手帕，半蹲下来擦了擦明玉的裙角。

　　“抱歉小姐，弄脏了你的裙子。”
　　虽然是在道歉，但语气高高在上。

　　女人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人冷脸道，“哪个蠢货干的，出来给这位小姐道歉。”

　　善变的态度让明玉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司机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地说着好话，明玉本就没什么脾气，这下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改日见面，我赔您一条新的裙子。”女人说。

　　“无碍。”明玉颔首，眼神示意了下笙笙，两个人进了药房。

　　药房里只有一位年长的老人，他正揪着年轻男子的耳朵骂，“赌赌赌！就知道赌！家里这个药房迟早要给你赔进去！你痴线呀！竟知夺你老子嘅年岁！”

　　“我不就是输了点儿钱，迟早能给你赢回来！”男人摆摆手不听他的话，“再说了，你这药房不就是给您儿子留的？赔点儿怎么了？”

　　“你条粉肠够胆甘样同大佬讲野？”老人见有人来，怒瞪了他一眼。

　　明玉上前说明缘由，老人便去抓药，嘴里依旧念念有词。

　　“如今喺香港要系能搭上傅家才系叻！你依家嘅爱好还不如去偷鸡摸狗！”

　　男人不跟他犟嘴，把视线挪在安静坐在位置上等待的人，“你们是明家的人？”

　　笙笙闻言立即挡在了明玉面前。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听到了点儿风声，苏家那边的人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明家清音楼那帮人了吧……”男人嘴里叼了根牙签，“想走的有钱拿没命花，不敢走的，男人好点儿的去当马夫，女人嘛，活路都一样，卖到那种地方去。”

　　“你少瞎说了！”笙笙拦住他的鬼话。

　　“忘了告诉你，你这种嘴硬的最吃香。”男人把牙签掰断，丢在一边。

　　明玉按住笙笙的手腕，“敢问您，如今在香港，傅家是个什么地位？”

　　“这年头，天上掉下个铜钱都得姓傅。”男人叹口气，身子倚着柜子，“苏家那伙人里面还真有卖去傅家的，这可比之前的日子潇洒多了。”

　　抓完了药，明玉起身离开，两人再次坐上黄包车。

　　“小姐，刚刚那车上的人就是傅家的人。”

　　“嘘。”明玉不动声色地让她噤声，“我们回去再说。”

　　回家之后，笙笙跟几个人一起把院子里几袋吃食搬进仓库，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尝到味道又皱着眉头吐出来，“这几天雨水多，瓜子花生算是全泡了一遍。”

　　“傅家你了解多少？”明玉把窗户都关严实，拉着笙笙坐下来，“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去一趟傅家求他们帮个忙。”

　　“小姐，傅家人心狠手辣，不是我们能够招惹得起的。”笙笙坐近了些，“方才我们去药房时，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就是傅家长女傅砚宁，如今掌着傅家大权，不仅跟政府有合作，背地里还勾结富商，里外通吃。”

　　“几个月前，金华街建了座歌舞厅叫舞月宫，还从上海请了有名的角儿，火了好一阵子了，赚了不少钱。近日清音楼被他们拆了想要改建成歌舞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金华街？那是哪里？”明玉问。

　　笙笙拿出纸和笔，给她画了大致的路线，在最中央圈了个圈，“这里就是舞月宫。”

　　明玉把纸张叠起来好好放着，“那车上的女人当真是傅砚宁？”

　　“千真万确，报纸上有她的照片。”笙笙又找来陈旧的报纸，“之前我也是瞧着漂亮才存着的，后来才知道她是傅家人。”

　　“如果我去找她的话，我们明家得救的可能性有多少？”

　　明玉的话把笙笙吓了一大跳，“小姐，在当家的回来之前，我得照顾好您。”

　　显然是个可能性为零的选择。

　　但明玉非要把这个可能性拉满不可。

　　清音楼是明家的命根子，如果被拆了，那她跟父亲就没有脸面面对祖辈了。

　　明玉不能无动于衷。

　　舞月宫是傅家的地盘，每过一段时间傅砚宁会去那里待上一会儿。

　　但明玉摸不清她的时间，只能每天去那里蹲点。

　　一个星期过去，她终于看到了傅砚宁的身影。

　　那身军官服被她脱掉，换上了黑色长裙，比明玉在国外见到的所有洋人都要时髦。

　　怪不得笙笙见了她的照片都要把报纸存下来呢。

　　傅砚宁的身边坐了不少人，明玉很难接近，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目的。

　　富商拉扯着手边年轻女孩子，把她往傅砚宁身边送，“小女仰慕您许久，您可否赏个脸跟她跳个舞？”

　　傅砚宁淡淡看她一眼，“这合适吗？”

　　“当然合适了！”富商见有戏，欣喜若狂。

　　明玉站在旁边观察许久，始终没找到好的时机搭讪。

　　台上唱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舞曲终于轻快起来。

　　明玉咬了咬牙，见到端盘子送酒水的直直冲上去。

　　那人慌忙道歉，“对不起，酒水没洒到您身上吧？”

　　“没有。”明玉是刻意冲撞，自然有躲避的机会。

　　可旁边的富商便倒了大霉，被酒水乱七八糟泼了满身。

　　他大发脾气，后知后觉意识到傅砚宁的神色，拉着女儿灰溜溜地离开了。

　　距离极近，傅砚宁终于对明玉多了不少注意力。

　　明玉跟她对上视线，扬了扬嘴角，“傅小姐，好久没见。”

　　“您是来找我索要裙子的吗？”傅砚宁在她身上打量。

　　明玉今日穿了件白色裙子，跟傅砚宁正好黑白错开，远远看来，似乎有些相衬。

　　“可以吗？”明玉问她，冷静的面容下手心里都出了汗。

　　傅砚宁勾唇问，“可现在我有个麻烦。”

　　明玉紧张起来，“什么麻烦？”

　　“我的舞伴没了，我要跟谁跳？”

　　明玉的手搭在女人的胸前，对她莞尔一笑，“当然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