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摇篮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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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我杀了他。”
看着那双眼睛，祁安实在无法扯一个拙劣的谎言，假装自己没见过齐乐，欺骗这样一个小姑娘。
真相固然残忍，但欺骗同样残忍。
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齐树懂得什么是死亡吗？或许她只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会给她买包子的杀手了。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够说，自己熟识死亡呢？
齐树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攥紧了栏杆。
她曾隐隐有这样一种预感，那天齐乐确实是在同她告别，但是她不愿意也不敢相信，。
齐树的视线渐渐模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为什么？！为什么……”
泪水一滴滴滚落在齐树的脸上，在她沾了泥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泥痕。
“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
苏家刑房的栏杆从来没有被这么粗暴地对待过，栏杆上的锁链被齐树摇晃地哗哗作响。
齐树的眼里充满泪水，却始终恶狠狠地盯着祁安。要不是被关在刑房里，恐怕她早就扑到祁安身前咬下一块肉来。
舒三水坐在那里，低头垂目，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早就预料到齐乐的结局，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和齐树说。
苏合香皱了皱眉，一只手捞起身上的袄子和长袍免得沾到地上，在齐树面前蹲下身来，她伸出另一只手，穿过栏杆，用手背轻轻拭去了齐树脸上的泪水，又用大拇指把齐树脸上的泥痕擦掉。
“小姑娘，别哭了，都哭成小花猫了。”
浓郁的药草气撞进齐树的鼻子里，使她激烈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她没再喊叫，也没再摇晃栏杆，却抓着栏杆直直地站在那里，盯着祁安流泪，眼里满是愤怒。
“别哭，别哭。”苏合香再次轻轻地给齐树擦掉眼泪。
“小姑娘，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懂。但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齐乐，他是一个杀手。当时他要杀了我，而我得自保。”
“那个大哥哥，他是我的护卫，杀齐乐是为了保护我，所以——”
“主人。”祁安突然单膝跪地，止住了苏合香的话。
所以那个哥哥不过是听令行事，如果你要是恨的话，恨我，是我杀了他。苏合香的后半句话被祁安打断，没能说出来。
几乎在祁安出声的同时，祁慎的目光便如利箭一般射向祁安，祁慎面色阴沉，他不曾想到，祁安现在如此大胆，居然敢打断苏合香说话。
祁安感受到祁慎的目光，后背一僵。
苏合香一开口，他就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在那一刻，祁安几乎是本能地跪了下来，他身体比脑子快，打断了苏合香的话，也拦住了她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祁安想，人是他杀的，所有的罪责和杀孽便都应由他一人承担。如果这份仇恨要有一个归处，那一定是他。这大概，也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做的事情。
他的手上沾着鲜血，但他的主人应当干干净净。
在这种时刻，苏合香居然还分出一缕心神去想，她想，这么多年来，她和祁安还真是了解彼此。她话还没说完，祁安就知晓她要说什么。而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祁安为什么打断她。
她的影卫们为她卖命，而她自然有责任回护，况且此事于情于理都算不得祁安的责任。
但苏合香沉默了一下，还是默许了祁安这样的 “保护”。
“所以，对不起。”苏合香回过神来，再次给齐树擦了擦眼泪，“齐树，我们给你道歉，但是不奢求你的原谅。”
“祁安。”
祁安转过身来，抱拳向着齐树，低头道，“抱歉。”
苏合香轻叹了口气，站起身， “舒长老。我答应你的第二个条件。”
舒三水表示他在苏家刑堂住得还挺舒服，况且经过他的观察，这里每日都有好几人守着，很是安全。七刹楼要是那天想不开来抓他，也不能轻易抓到，他暂时还不想搬出去。
祁九在苏合香的示意下，把齐树从刑房中放了出来，她钳着齐树，防止齐树突然扑向苏合香。
“小姑娘饿了，小九，你带她吃点东西，然后去沐浴。我记得影房还有几间空房，找个干净的给齐树暂住，那里离你们近，我也放心些。舒长老，您请自便。”
“我不去！我要和师父呆在一起！”齐树扭动身子，想要挣脱祁九的钳制。
“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想去吃东西的话，就找这个姐姐。小九？”
“是，主人。”祁九领下任务。
事情谈完，苏合香也没有久留的必要，她也没想到这事能这么巧，但想到是无孔不入的丐帮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只是小姑娘哭得她有点心疼，走之前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小姑娘太瘦了，多给她吃点好吃的吧，苏合香暗自想。
“齐树，如果你恨我，那就成长起来，然后来找我报仇。”
这是祁安离开之前，对着满眼愤怒的齐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午，齐树还是在舒三水的劝导下，跟着祁九出了刑堂，去了她自己暂住的小屋子。
“主人吩咐，这两个月你就住在这里，需要什么和我说。旁边住着的就是统领，很安全。对面是我的屋子，有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祁九把齐树领进她自己的小屋，只有一张床、一扇窗、一张桌子和一个小柜子，屋子不大，但是这却是齐树第一次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
祁安换班结束回到影房时已是深夜，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突然听见隔壁的门“噶嗒”地响了一声，随后响起一串很轻的脚步声。
是隔壁的小姑娘。
齐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屋里出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一路上隐匿在苏家各处值守的影卫看到祁安的手势，安安静静地呆在值守岗位，无人来拦，齐树如入无人之境。
祁安一路跟着齐树走进了刑堂，在远处看着她在舒三水睡的刑房门口站定。
“师父？”
“师父，我睡不着。”齐树悄悄地走到舒三水的刑房门口，轻声叫醒了正酣睡的舒三水。
“小徒弟？”舒三水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过来，来。门没锁。”
“还在想齐乐的事情吗？”
“嗯。”齐树推开刑房的门，锁链挂在门上，果然没锁，“我心里难受。”
齐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形容这种心情，细细麻麻的疼痛和难过，就像是有许多只蚂蚁在噬咬她的心脏。
“躺师父这儿。”
舒三水选了唯一一间带窗子的刑房住下了，他把床铺让给齐树。
齐树缩在舒三水旁边，小小一团。舒三水把外袍盖在齐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肩头。
齐树看着方方正正的小窗户里漏出天上的星星，高悬在墨蓝的夜空之上，一颗又一颗。
很亮。
“小徒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没有。”
“意思就是说，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死亡也是。有的时候呢，一个人是否富贵，也是由上天决定的。”
“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决定事情的走向，只能决定自己是否去做，也就是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齐树一知半解地应了一声。
“苏家主说得对，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不懂。”
“无论如何，师父都希望你别被愤怒和仇恨遮住了双眼，那是齐乐的命数。”
“对齐乐来说，你能记住他，就足够了。”
听见舒三水的话，齐树突然回想起那个同她道别的寻常的下午，齐乐脸上青色的胡茬和他渐渐消散在风里的声音——
“小没良心的，你叫的可没错。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取人性命的杀手，是恶贯满盈的恶棍。我若死了，那叫天道好轮回，你应该高兴。”
“只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赎罪，你要是闲了，可以来这树上看看我，骂我两句，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在说这些话时，齐乐是否已经信了师父口中所谓的“命数 ”？
又是否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不会忘的。”齐树闷在被子里回答道，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打湿了舒三水的枕头。
永远不会。
齐树在心里同自己说。
在进入景行山庄学习的很多年以后，齐树终于对师父口中的“命数”有了一些体悟。
当她再次回想起齐乐时，她才意识到祁安之所以反杀齐乐，是因为苏合香遭人陷害撞见了七刹楼劫镖；而苏合香之所以撞见七刹楼劫镖，是因为消息被舒三水卖了出去；而舒三水之所以知道七刹楼劫镖的消息，是因为她当年百般恳求师父，求他帮忙找一找齐乐。
如果不是她那样急切地想要找到齐乐，或许他还不会那样狼狈地死在肃宁郊外。
兜兜转转，故事从她开始，也于她结束。
因此，她是如此感谢苏合香、祁安和舒三水，她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充满善意地保护了一个小女孩的仇恨、悲伤和愤怒。
“好了，莫难过了，小徒弟。不早了，该睡了，师父给你唱摇篮曲。”
“
北风吹 大雁归
小小娃娃坐谷堆
树叶飞 一岁岁
星星啊在思念谁
……”
舒三水有些走调的哼唱声回荡在安静的刑堂里。
祁安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直到听见齐树陷入睡眠的均匀呼吸声，才悄悄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摇篮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