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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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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红尘历经千百世,其中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大都平淡非常,唯有二三世我记忆颇深,久不能忘怀。
其中一世,我投身于北宁国,名唤湘琉。在那里识得了哑奴,后来知道哑奴是文英帝君的青丝化身。
湘琉死的时候,才刚过完十五岁生辰。
她走得很平静,弥留之际,眼前是她最心爱之人。
冰雪渐渐封住了他们的身躯,惟有互相紧握的手掌之间,残存的暖意徐流,在荒茫苍凉的雪原,愈是与世隔绝,彼此便愈觉得相亲无间,她从未如此地,靠近过一个人。
在她短暂的年岁中,如飘摇浮萍,雨打风吹兀自零落,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掉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无人注意,一脚便能轻易踢开。尘封于阴暗角落,却有人小心翼翼地拾起,拭去尘埃,吹起豆点大的火光,浅浅地照亮面庞。
大千凡尘,命如草芥,如蝼蚁。星移斗转亘古不变,而于凡人,似乎连转瞬即逝的确定也不曾存在,渺小而短暂的生命,总是毫无保留地追逐。
塞北夜紫之后,茫茫大雪降至,片刻,便铺满了这斑驳的北疆之地。营帐破败,尸骨冰凉,死者籍籍无名,生者犹欲卑存。
山河破碎,琵琶弦上,声思如泣,当那一曲长歌遍彻京华,又有何人不哀切惊惶。
疏雨梧桐,钩月下的春江水,年年东流而去。兰姑倚坐在窗边自喃:“等不来,便不等了么?”
湘琉摸着琵琶,此时也回不上话,只和她一样,望着天上的弦月,久久地发怔。这一世,兰姑是她的恩人,没有兰姑,她或许早就被伙夫打死了。
愈是没落的朝代,人们愈是醉生梦死。动荡离乱中产生的深深不安,在杀戮和掠夺、伪装与欺骗之间,得到消释。有所信之人,一路行至,狼狈不堪。无所信之人,自纵任性,逍遥如意。万古长夜,凡间岁月不过掐指一瞬,肉体凡胎也终归黄土。
信与不信,果真重要么?
另一世,我去了淳于国,名唤姜烟。这一世我的命很好,出生在王府,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德明王,与圣上最为亲近,是姜烟的父亲。他性闲适、爱优游,毫无争权夺利之心,聪颖明丨慧且善良笃情,娘亲嫁与他,甚为幸福。父王这辈子,从来都是无欲无求,惟有娘亲是他紧紧抓牢的。这对眷属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淳于国的百姓中口耳相传。
然而世事多变,好景难长。
姜烟带着幼弟藏于暗阁中,双手冰凉,佝偻的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片刻前发生的血腥画面一直在她脑海中闪现,等稍微喘了几口气,才记起昨日萧山王离开前对她的嘱咐。
他坐在轮椅中,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明日圣上召见德明王,若到了午时仍未归来,你带着弟弟藏到暗阁去,可明白?”
姜烟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很纳闷的,因为王府的暗阁,只有父王、娘亲还有她知道,萧山王是如何得知的呢 ?
王府内,天光鸟随意,风平柳色青。
旋即,萧山王轻柔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压着嗓子说:“此事切莫声张。”
“好。”尽管姜烟只有十岁,但也隐约察觉要发生什么大事,所以王叔才会这般交代她。她当时只是想或许是有人要对王府不利,并未料到翌日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
“阿姐,我害怕。”漆黑的暗阁中,耳边传来姜汕稚嫩的声音,此时姜烟才回过神来。
尽管她把姜汕护于胸前,年幼的弟弟还是用他的小手抱紧了她的胳膊。
“阿弟不怕,阿弟不怕,没事的......”她拿脸贴了贴姜汕,好叫他安心些。
就算再是害怕,当时的姜烟相信着黑暗总是暂时的,总会有人秉着烛火,打开暗阁的那扇门,将这里照亮。
当那个人出现,姜烟就这么凭着微光,逃离开了狭小的黑暗,可怜她当时毫无心念,这纵身一跃,竟是跳进了更漫长的寒夜。
从此,背负长剑在阴暗的云翳下疾行,她的身后唯有仇恨和鲜血。
汲汲戚戚的人们,散落在尘世的绸布上,无意间被扯动,就会就滑落进褶皱之中,这毫不起眼的缝隙,泛起了经久不衰的漩涡痕迹。
又是一年上元节,朱雀街的游僧若如初见,她像只寒鸦,仓惶地披上自己漆黑的羽毛,踉踉跄跄地逃出萧山王府。
月凉如水,不可知,人心与人心,究竟要多靠近,才能令隔阂与猜忌消弭?素心所念,究竟要多久,才能得到一丝应答?
这一世,萧山王是文英帝君的青丝化身,她满心满眼的爱恋因他而生,却被一遍遍地打回原形,多少次,舔舐好伤口,一如既往地靠近,换来不变的冷酷。推开她一寸,她便要竭力再往前一尺。
她与幼弟姜汕是血脉至亲,艰难苦恨中相依相扶的情谊,他朝一日破裂得难以转圜。任姜烟作万般努力,亦难以弥合。拔剑相向时,酸楚如鲠在喉。
难道在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定会反目成仇么?
初秋,捎着些许寒意,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邺城,珞珈山上的桔梗,簇簇蓝紫,开得正好。
姜烟在一块无字碑旁跪了一夜,萧山王畏寒,她想起他大婚当日,穿得极为厚实,好似被人放在轮椅上的一颗红鸭蛋。
她不自觉地笑,摩挲石碑片刻,然后似在人旁边耳语,说道:“冰持怕冷,若移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