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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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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北昭绵延的大雪飞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化作淅沥雨水,由风裹挟着,滋润过脚下寸寸土地。
马车驶在官道上,行程不算太赶,遇上大雨则在官驿停留几日,如此一来,路上花了小半个月才抵达南境东南方向的淮安郡。
刘太守早前听说国师南下,盼了几日,这才终于等到了人。
——年前十万大军忽至,刘太守甚至不清楚缘由,后来听大将军说,江湖组织不知愁的总舵就藏在此处,而其帮主有造反之意。
他治理淮安郡多年,听说过有这么个杀手组织,但只以为是传言,谁成想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险没给他吓死。
再之后,西南隆昌郡有妖兵进犯,蛇妖领兵直抵上京,他才知晓这组织的帮主原来是只半妖。
人妖关系不睦,帮主死在国师手中,可所谓的不知愁总舵还没派人去挖出来除干净。
这不,千盼万盼,离淮安郡最近的那处镇妖府的门槛都得给他派人踏破了,听闻国师亲至,刘太守就差没亲自抬着轿子去路上接人。
日暮时分,国师大人在斜风细雨中抵达。刘太守在太守府前来回踱步,客气恭敬地将人迎进了府里,好吃好喝备着,就等着给大人接风洗尘。
刘太守殷勤得过分——
南境鱼米惯来富庶,如今稻田还没长起来,贯过淮安郡的淮水和周边池塘湖泊里已经生出了小鱼。
刘太守命人送来的饭食里鱼菜一道接一道,相南吃得不亦乐乎,国师大人却面色沉重。
相南给她夹了片水煮鱼,“没胃口?哪里不舒服?”
要怎么说呢。
他们是猫妖之事北昭传得人尽皆知,走在外面上酒楼,但凡被人撞破身份,势必要被人上一盘鱼肉。
这种喜恶为天下人清楚的感觉,真的叫人十分厌烦。
拂涯摇头,筷子错过那片鱼,没吃两口,终究对那片鱼肉痛下杀手。
相南偷瞄着她的脸色,憋了半响,低头笑了。
一行人修整一夜,翌日,国师在刘太守殷切敬佩的目光中上了马车,镇妖府的灵师带路,在蒙蒙细雨中踏入山林。
不知愁总舵深藏于荒野,不过此前之事太过惊心动魄,灵师和将军派人四处搜寻过,上元节那段时日便已经找到了。
马车滚过低矮丛木,停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
木制建筑长于莽荒,巧妙地融于山野自然,远看过去如嵌于山壁中,藤蔓青枝盘根错节,若不是刻意找寻,要发现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木门洞开,影卫在前领路。
半石半木的建筑里,过道并不逼仄,只是不知此前堆过什么,气味沉闷腥臭,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那滋味着实销魂。
相南忍无可忍,诚挚发问:“这是什么味道?”
“尸臭。”前面的影卫道:“发现此处时还有百十来个杀手在,自觉不敌尽数自尽。这地方背靠山壁,里面通道曲折,散气不易,加之天气回暖,故发酵了。”
“……”不愧是镇妖府一脉相承,说话用词两分简单三分通俗,实在过于生动了。
相南五感极好,鼻子饱受摧残,余光里国师大人面色如常,显然见惯此等腥风血雨。
察觉他的视线,大人扭头问:“受不了?”
相南气闷,小声咕哝,“哪儿那么脆弱,你不也受着?”
“那不一样。”石清语重心长,“大人见多识广,尸山血海都踏过,适应起来自然快。”
相南假笑,“多谢,我明白的。”
相公子咬牙切齿地哼笑,石清转眸看他,舍俐从旁经过打探石壁,嗤了声笑,“闭嘴吧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相南颔首认同:“是这个理。”
“噗嗤。”石影乐出声,变脸似的迅速冷脸。
石清:“……”
一行人在石道中穿行,路径曲折,似乎有些下行,烛火随之蜿蜒,墙角处偶然能见不少枯骨和腐烂的血肉。
石道坡度陡然一增,墙壁烛灯零星,光线昏暗不少,穿过一段只够两人并行的窄路,眼前蓦然开阔起来。
但也没开阔几分。
石洞巨大,只有幽绿色琉璃吊灯散着幽冥地火索魂似的光。
密密麻麻的铁质用物撒满在地,石洞正中有张巨大的石床,而周边的铁锁深嵌于山石中,窜出来锁住无数肩胛骨。
影卫道:“大人,都在此处了。”
石洞边缘瘦弱得脱了人形的东西闻声不住颤抖,恐惧至此,却是安安静静的。
“审过了,”影卫见大人打量周围,道:“这些妖奴都是自地下城中被送来的,平湛将其囚禁于此,用于交.媾繁衍,体质太弱的则命人抓出去投喂养在此处的半蛇妖。”
拂涯:“半妖呢?”
影卫:“平湛走之前吞食了。”
情理之中的事,拂涯道:“将这些妖族先关回镇妖府。”
影卫领命利索干活去了,拂涯和相南身上的妖气没收,被凌.虐惨了的妖族见了镇妖府灵师难免害怕,鼻尖嗅到那两股妖气,又听影卫几句不算安抚的安抚,最终还算老实地跟着他们往外走。
石洞中尸骨无数,腐烂的和干枯的混杂,阴森头骨眼眶黑洞洞地望着人,若非有人声,配合那幽绿的鬼灯简直效果拔群。
相南浑身不自在,国师大人却看不出不适,牵着他的手往中间石床走。
那张石床墨黑莹润如玉,与这洞中石壁材质浑然不同。
拂涯握了把影卫的配剑,剑尖在黑石上滑过,不经意地敲了下,蔓延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
相南疑惑:“空的?”
石清恰在不远处,闻声过来,握着剑鞘敲上去,“咚咚”几声,极闷钝的空洞传音。
细弱的声音响起:“救、我……”
相南眉眼一凝,拂涯手中的剑在黑石上随意敲了几下,影卫听闻动静一时都团团围过来。
大人在,影卫以她为首,都等着她吩咐。拂涯倒是没说话,手中剑转,剑光折断幽芒,黑石上未留痕,一息之后却斜分作上下两块!
相南见状,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影卫对了下视线,蓦然用力,将巨石上缘推向低矮一侧。
“轰隆”巨响之后,尘埃落定。
这方石床——不如说是石棺里,赫然露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人皮单薄挂在上身,腰以下是一条三丈宽的蛇尾,因着空间狭小而委屈盘卷。
她极为瘦弱躺在棺中,可腰腹却隆起了个巨大的包块,蛇鳞之下,有着如脉搏般起伏的频率。
棺中血腥腐臭味更加浓郁,石棺本就发黑,顶上那盏绿色琉璃灯除了吓人毫无用处,幽光下,只能隐约察觉她身上似乎是黏了不少东西。
刺鼻味道转瞬弥漫了整个山洞,尖锐叫声忽然响起!
“乱叫什么!”押送妖奴的影卫镇住人,险些没被这发狂的妖怪的叫声刺破耳膜。
“半妖、半妖吃人……”蓬头垢面的鸟妖双目无神,忽而又大喊大叫,“她肚子里有半妖,她要为半妖生孩子,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石洞封闭,她的叫声在洞中回荡,飘到每个人耳畔。
洞中还剩过半的妖奴未走,听了这动静也不住跟着嚷。
“半妖该死!丧尽天良的东西也想化妖身,不能再让半妖出世!杀了她!杀了她!”
石棺内的人面露恐惧,颤声喃喃:“不是我,我没想生……我不生……啊啊!!”
影卫腰间都挂着剑鞘,原本为防备都拔剑出鞘握在手中,可方才推黑石的几人为了腾出手便将剑收入腰间,如此异变突发,竟叫那妖怪将剑拔走了!
众人刚回神,那蛇妖反握着剑猛地插入腰腹,本就没血色的脸渗满薄汗,她又觉不够,抽剑又往腰间送。
她刻意怒张蛇鳞,剑刃没入皮肉,绿光下所见,大量黑色液体喷涌而出,融于石棺内的浊物,竟叫人看不出任何分别。
“我不生、救救我……我不生半妖,不能生啊哈哈哈……”
这场面血腥而惊悚,蛇妖又哭又笑,手刃腹中胎儿,往身上下刀毫不犹豫,分明叫嚣着要人救命,自己却捅了不知多少地方,体质本就虚弱,血再这样流下去,不出两刻钟能成为这石洞中发酵的干尸原料。
拂涯冷道:“制住她。”
影卫管杀不管救,石清神情复杂,手中剑鞘猛然敲下去击中其腕间的麻筋,“胎儿已死,如此自残,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蛇妖闻言停住动作,铁剑插在腰腹,她抱脸低泣,“我已经……你们能放过我吗?”
国师大人不知在想什么,她都没吭声,影卫哪敢自作主张。
就安静了这么会儿,没等到答案的蛇妖忽然又动了!
蛇鳞倒翻,她瘦得只剩骨头的两只手握剑,狠狠地朝着上身拉开一道口子!腰腹内脏没了束缚一团滚落出来,看不出形状的黑白混杂的东西裹在一只血淋淋的囊袋里。
蛇妖汗如雨下,听不出那哭声是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她猛然抽剑割破那个撑得透明的囊带,血肉滚落,软绵绵地砸在石棺内壁。蛇妖抖着手将肠子塞回肚子,满脸尽是水痕。
“果然如此哈哈哈哈哈……”她偏头不再看那团没了生气的长着乱七八糟鳞片的生出四肢的血红,“是该死啊,生下来做什么呢?半妖之子,不人不妖,两界不容的东西,生下来做什么呢……”
石洞除了她夹杂哭音的鬼喊鬼叫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带出去。”拂涯垂了眼皮,“送去镇妖府,叫琉夏看看。”
蛇妖失神痛哭,直到被人拽动才抬眼——
她被封在石棺之中,半妖以石洞中妖族的血为养料,借这方黑石渗入盛装,将她泡在里面,做孕育半妖的温床。
石棺内暗无天日,连传进来的说话声都少。
不知哪日起,有人闯入,众妖恐惧尖吼,她才知那只半蛇妖死了,死在北昭都城外,死于不甘的昭昭野心。
接管此处的人话很少,他们来了又走,不知愁的杀手死尽,可外面受欺辱的妖奴却活着。
他们是镇妖府的人。
“你是……国师吗?”混沌虚弱的蛇妖抬头看那女子。
除了北昭国师,这世间约莫没人能找到这里,也没人能号令镇妖府的人。
她无悲无喜,没有因聒噪而起的隐怒,也不因她的狼狈而恐惧。
确实是像妖界传言的那般冷血,可又,不完全是。
拂涯淡着脸问,“你要说什么?”
“最顶层的木屋隔间里,朝阳的一面,木纹勾勒了一条金色的七节蛇,那个开关能打开一个密室。”
“里面是什么?”
“不知,”蛇妖痛苦地喘了口气,“我从未进去过,应该是他的秘密,如果是……你们会留吗?”
“半妖不幸,为之受累的人族妖族又何其无辜。”
“我明白了。”蛇妖艰难笑了笑,“多谢国师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