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十万落絮

1、桃花劫

　　夜色将近，朱霞褪去，溪水潺潺自音界山而下。瀑布飞驰而下，溪水烟雨缭绕，微风夹杂着细雨，伴着桃花的香气，将这三月的黄昏渲染得有几分愁意。
　　音界山脚下的一间茅屋，是雨音住了三年的家，这里没有别人，一切是那么安静，又那么凄凉。纵使下着雨，每日酉时雨音也不忘给师尊洗白袍，她弯着腰蹲在溪水边，这一洗，竟是三年。
　　不过，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为师父凉夕洗白袍了，因为她师父恐怕活不到明天月亮再升起的时候。
　　明日日落，她就会下山还俗。
　　想到这里，雨音心里竟生出几分罪恶的期盼和愉悦。这一天，仿佛她已经等了整整三年了。
　　一、
　　三年对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青春的花季年华，便守着这个病恹恹的师父，每日洗着白袍，就这么耗尽了，她已经二十三了。
　　在这个各派纷争的乱世，雨音出身低微，是一名江湖捉妖师，又因母亲因病离世，便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偏偏又生得容色倾城，仙剑大会那日，许多青年才俊对她一见倾心。只是雨音不知道，究竟谁是假意谁是真心。
　　记得十八岁那年，洛城少主曾在酒后对她示意，要娶她为妻，共同继承洛城城主之位。那时她不懂何为情爱，只是心乱如麻，答道：“我要嫁的人是一位英雄。”这是当时她所想。
　　曾经豆蔻年华时，想象自己嫁给了一位英雄豪杰，英雄配美人，必定是一段江湖佳话。可谁曾想，最后她竟然成了音界山掌门人凉夕的关门弟子。一心向道，心中再无情爱。
　　那日仙剑大会，凉夕一席白衣笑容似月华般皎洁而明亮，点名说要她做她的关门弟子。只是凉夕从不收徒，大家都明白，他这是看上了雨音。彼时的雨音没有拒绝，因为凉夕是那样的可远观而不可亵渎，一下子把她的心占据了。
　　可谁曾想，回了音界山，凉夕并未传她任何法术，也未教他读书做人，留给她的是每日洗白袍的杂活和在山下茅屋看守结界的命令。
　　后来她才知道，凉夕收她做关门弟子不过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凉夕的青梅竹马——霏茵，就在她遇见凉夕的一个月前，嫁给了皇宫太子凌风。霏茵与凌风共同外出打猎时，遇到了妖兽袭击，凉夕为了保护霏茵，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妖兽的爪子。凉夕虽然道术比霏茵高上一筹，可终究是抵不过妖兽的剧毒，宫里最好的药师说他活不过三年。而霏茵的左眼也中了一丝剧毒，几近失明，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真是个痴情的男人——这是雨音的第一个念头。要是有人这么对她，她一定会嫁给他，不论他的身份是如何。
　　凉夕一定深爱着霏茵，否则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霏茵是救活了，可是却离他更加的遥远，他甚至连默默守护霏茵的资格都没有了。她见过太子妃，霏茵生的容貌昳丽，比自己远胜一筹，要不然太子凌风也不会娶她。而且据音界山中人所说，霏茵冰雪聪明，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子。只是霏茵自从见到了凌风就忘记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凉夕，她心中爱的是高高在上的凌风，他虽无天人之姿，却是一国未来之主，是夫君的不二人选。
　　大殿上的凉夕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还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不是在等待太子的赏赐，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封地官爵，他都不想要。他的眼中夹杂着复杂而又暗沉的情绪，淡淡道：“我只要一人——捉妖师雨音。”
　　雨音受命入宫，却不想等待自己的竟是这样的命运。她同情凉夕，可同情不等于爱，她恨他，如果没有他，她或许早就和洛城少主双宿双飞了，而不是在山中独守了三年，守得不明不白。试问谁会相信，他们真的只是师徒关系。
　　凉夕也不是老实人，三个月后，他们便拜堂成了亲。凉夕要了她，要她嫁给他为妻，照顾他一生一世。
　　二、
　　“该沐浴更衣了。”雨音动作娴熟地替凉夕解开衣袍，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三年了，她心中自是波澜不惊。只是凉夕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一个人在山下住得可习惯？你上山和我同住吧，反正你我早不是修道之人。”
　　此时虽是三月的天，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可凉夕的身子依然十分虚弱，他甚至要盖三床被子，还是手脚冰凉。
　　雨音心中一顿，是啊，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自己嫁给了他，并且有了夫妻之实。都说凉夕痴情，可实际上最痴情的人总是女人。雨音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凉夕的声音是如何温柔入骨：“音儿，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从此以后，我会爱护你一生一世。”
　　这个承诺她一直记在心里，从不曾忘记，她甚至记得那晚凉夕身上的香味，和他嘴里的酒香。是的，凉夕喝醉了，她也时常想，他唤的究竟是音儿还是茵儿。
　　一早醒来，雨音腰酸背痛，可却找不到凉夕的身影。只有一名弟子告诉她：“掌门已经决定闭关修行，请雨音师妹移居到山脚下，每日酉时上山来给掌门取要洗的衣物。”
　　凉夕有一些洁癖，无论春夏秋冬，身上的衣物总要一日换洗一次。为此，没少折腾雨音。但雨音心想，他活不过三年，三年以后她就下山，忘记这段不明不白的婚约。
　　她爱的人是洛城少主，她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到了洛城，她就有办法找到她。桃花落满了山坡，雨音抱着厚重的白袍，心里想着，他是否和自己一样后悔当初两人没有在一起，哪怕现在他有了妻子，他心里一定还有自己的位置。为了这个，哪怕是做妾，也比守着这个将死之人强。何况，凉夕一直把自己当做霏茵的替身。
　　凉夕绝顶聪明，他怎会猜不出雨音的心思。微风夹杂着细雨，空气中有着泥土的味道，桃花瓣渐渐埋没在湿润的土壤里，雨音弯腰在小溪畔洗着白袍，突然感觉一阵暖意，抬头一看，是瘦弱的凉夕撑着一把纸伞过来了，将两个人罩着。
　　还记得上一次有人这样为自己撑伞，便是自己的母亲。雨音一想到自己可怜的母亲，眼泪便从眼角滑下。
　　雨音知道，凉夕这是回光返照了，否则怎有力气一人下山。
　　雨音夺过凉夕手中的油纸伞，冷眸一抬，自是倾国倾城，可凉夕濒死的身体见了这般美人也不会有什么邪念。
　　“回屋吧，不用洗了，大概我也用不上了。”凉夕的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山谷里，雨音听得一清二楚。
　　雨音把他扶进了茅屋，茅屋里除了一张床和两把椅子什么也没有。雨音把凉夕扶到了椅子上，而自己坐在床边，淡淡道：“你有话要说？”
　　凉夕的脸色苍白，看了眼床脚上一个绿色的包裹，他知道眼前的女子终究不属于他，这感觉他三年前有过一次，就是霏茵说要嫁给凌风的那天。三年来，凉夕也不知道自己爱的人是霏茵还是雨音，也许他早就习惯了雨音的存在，而霏茵是他得不到的那一个人。
　　凉夕头发斑白，才二十几岁看上去却似四十几岁。也怪不得霏茵不爱他，虽然他救了她，可恩情不同于爱情。
　　“我最后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凉夕颤抖着双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玉镯，那是一块极其通透的翡翠，没有一丝瑕疵，本来是要给雨音的，但没想到最后他放不下的人仍是霏茵，“请你把它替我交给霏茵王后。”
　　听见自己的丈夫在自己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他曾经的青梅竹马，雨音心里多少有些醋意。可是本着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同情，雨音还是答应了他。
　　作为回报，她有另一个条件：“让我今日下山，我去替你转交信物。”
　　凉夕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开始歇息。雨音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提上了包裹便下山直奔王宫。
　　三年了，凌风早已登基，而霏茵也早就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这三年内，凉夕有没有见过她雨音也不得而知。
　　宫殿内传来霏茵的笑声：“没想到三年了，凉夕还是不爱你。”
　　雨音并没有觉得耻辱，她知道依凉夕的容貌，年轻时也必定是风流倜傥，说不定霏茵和他之间还真的发生过什么。
　　霏茵自从受到了妖兽的攻击后，每月都要发一两次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但是从凉夕的性情来看，也不像是妖毒所致。
　　趁霏茵把玩着那玉镯，雨音道：“凉夕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霏茵面无表情，冷冷道：“我如今贵为一国王后，怎好再去山上见故人。”
　　雨音心里一滞，她在期盼什么，一个占据了自己的身体又占据了自己的心的男人。他竟然爱的人不是自己，而且是自己无论容貌还是心性都比不上的人。
　　雨音突然反应过来，母亲曾说过，她们历代捉妖师的血都含着奇毒，能攻克世间百毒。也就是说，她可以救凉夕。想到那一晚的缠绵，又想到霏茵如今不可能再见到凉夕，或许自己可以赌上一把。
　　她救活凉夕，凉夕为了报恩，也会一生一世对自己好。那样，她也没有其他的要求。
　　只是母亲说过，捉妖师的血极其珍贵，哪怕是一滴都会大伤元气，更何况是凉夕的剧毒，至少要一碗血，而她少说也要折寿二十年。
　　但是她愿意，只要能救凉夕，救她相公。
　　雨音回到茅屋，便割了手腕，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雨音的衣袖。她痛不欲生，表情像将死之人，脸色比凉夕还要苍白。但她端着血的碗没有一丝晃动，稳稳地端到了凉夕嘴前，幸好凉夕还有一丝气息，一碗鲜血服下，顿时脸上有了血色。
　　那一晚，又像是做梦一般，凉夕与她躲在茅屋里，是第二次热烈而又残忍的缠绵。
　　凉夕的身体是恢复了，可是雨音还很虚弱。
　　窗外的雨渐渐停下来了，微风中的寒意也减弱了不少。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凉夕与她住在这茅屋里，二人耳鬓厮磨，雨音沉醉在这温柔乡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当初雨音嫁给他，除了受命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们捉妖师的使命，雨音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何妖兽，竟如此大胆，肆虐人间。若被她得了机会，一定会降服它。
　　一个月后，凉夕带着她出门狩猎，二人共骑一匹马，很快到了竹林。只是雨音不知，那竹林，便是三年前凉夕、霏茵和太子遇到妖兽袭击的那片竹林。
　　三、
　　同样，凉夕也不知道，雨音已经怀了他的骨肉。雨音本想生下这个孩子，但又知道凉夕对自己并非一心一意，担心孩子出世后受苦。便没有告诉凉夕，打算观察一段时间凉夕的表现后再做决定。
　　二人骑着马，凉夕的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搂着雨音的腰。没过多久，二人便撞见了霏茵王后的车轿，一长队人马尾随着，好不气派。
　　雨音脸色一僵，她知道自己担心凉夕再一次辜负自己。她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孩子。
　　突然，凉夕搂着自己腰的手猛地一拽，雨音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一身尘土，好不狼狈。
　　凉夕也下了马，唤了声：“雨音——”
　　雨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抱着肚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变化。
　　只见王后带领的军队将自己团团围住，而凉夕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杀死他。
　　雨音心中不可置信，掐着凉夕的脖子问道：“凉夕，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只见凉夕眼眸深邃，一眼望不见底：“音儿，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会一生一世爱护你。”
　　雨音摇摇头，心中早已动摇。却不想此刻凉夕借机挣脱了自己，雨音只得再次发起进攻。可自从失了那碗血后，雨音的身体早就虚弱不堪，怎能打得过自小习武的凉夕。
　　很快，凉夕占了上风。霏茵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头便飞向雨音，雨音躲开了箭头，却没躲开凉夕。
　　突然间，雨音的胸膛一阵剧痛，凉夕把一支箭头刺进雨音的心脏。雨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依稀听到，霏茵与凉夕的对话：“还是我们更像一对，那个脓包君王早就被我制服地妥妥帖帖，而你的好娘子还幻想着要给你生儿育女。来人，剜下她的心头肉，给我做药引子。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哈哈哈哈——”
　　四、
　　雨音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又华丽的床上。她掀开锦被，发现自己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走下玉阶，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几个宫婢道：“恭喜雨音上仙历劫飞升！”
　　雨音看着自己手上那枚玉镯，若有所思。记得几百年前，有一枚玉镯吸食了自己的仙气，魂魄化成了人形，却对自己纠缠不放。还将自己宫殿前种了一片自己喜爱的桃林，可天规森严，不容许神仙有七情六欲。
　　雨音便给那魂魄起了个名叫凉夕，送到下界历劫去了，如今功德圆满，也入了仙道。
　　雨音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到人间的音界山，看着似曾相识的茅屋，原来她自己也被天君派下界历劫了。
　　两棵桃树下，一左一右两座坟，雨音问了一个上山拾柴的老人才知，这坟里是一对殉情的夫妻。男人为了女人抛弃掌门之位还了俗，女人为了男人舍弃了生命，最终男人也殉情而死。这坟墓，还是山中道友为他们立的。
　　雨音回到天界，看着手镯若有所思，欲找那成了形的凉夕。
　　却见那英俊一如往昔的脸庞格外陌生，原来凉夕是没有了在人间的记忆，毕竟他不像自己一般修为高深，经不起这轮回之苦。
　　原来，自己一直是被爱的人。最终，竟是自己辜负了那顽石。
　　雨音笑笑，不过是一场春梦，却听凉夕道：“雨音上仙，神仙是没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