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学术大反派

3、弦月

　　今安尖叫着醒来。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她做噩梦了，这是她无法改变的生活中的另一件事。有时候噩梦是超出现实的，比如梦到有不可思议的怪物在追她，想要伤害她。但更多时候，它们是痛苦的真实。不像是做梦，更像是对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
　　真实的噩梦总是让人感觉更糟糕，因为醒来没有带来任何解脱感。
　　这场噩梦属于后者。
　　今安记得有人用手抓她，人们对她大喊大叫，有人用手拉扯着她的头发，有人用力地鞭笞她，使得她的皮肤上遍布淤青。村民们叫她肮脏的小偷，他们警告她如果她再偷东西，她会被打得更惨。
　　今安惊醒的时候皮肤上泛起阵阵幽灵般的疼痛，当她试图重新找回呼吸时，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任由自己哭泣，挣扎着把那些记忆从脑海里赶出去，但它们就是不消失。
　　她觉得痛苦。她说她很抱歉。她说她也很抱歉！
　　他们为什么不听呢？
　　今安无法呼吸。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很紧，好像空气无法进入她的肺里。今安尝试着叫了一声，又迅速用手捂住了嘴。她害怕隔壁的铁匠，如果抽泣声把他吵醒，他绝对会生气的。
　　她闭上了嘴巴，试着喘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没有用。她仍然无法呼吸，她的思绪被扭曲旋转得如同一团乱绳，但如果她不能冷静下来，她或许就会被铁匠赶走，而这间小仓库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今安从她的床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双腿发抖。她没有真正想过自己要去哪里，就从棚子里冲了出来，一边捂着嘴，一边冲出村子。
　　她跑进森林时，光着的脚碰到了柔软的苔藓。她不需要仔细看就可以凭借记忆跳过岩石和树根，因为这条路她已经太过熟悉。她躲在树枝下面，听见树丛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打扰了森林里夜晚的宁静。但也无所谓了，她也只是想离开村子，并不在乎要到哪里去。
　　今安觉自己自己的头太重，呼吸困难，来到空地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安慰了她。月光反射着鲜艳的花朵，柔和的光芒使它们褪成了白色和银色的色调。今安在走到魔女留下的圆圈前跪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颤抖的呜咽。
　　今安没想到她会出现。
　　但就这样，她出现了。
　　“小太阳，怎么了？”魔女问道，她的声音里流淌着今安拼命想抓住的让人感到抚慰的东西。
　　今安从膝盖上抬起头来，看到月光照耀下的魔女，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抽泣中结结巴巴地说，蜷缩得更深了。她不该来这里，她不该让魔女看到她这个样子。魔女迟早会意识到她并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她是个惹人讨厌的孩子，没人会愿意和她在一起，正如没有人愿意和魔女在一起一样。
　　今安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村民们驱逐魔女的原因，这或许也是他们驱逐她的原因。但她无法冷静下来。她无法振作起来去道歉。也许是因为魔女从来没有因此对她生气过，而她的内心有一小部分在希望着，也许、只是也许，魔女也不会因此离开她。
　　“过来，到圆圈里来。”魔女在一阵沉默后说。
　　今安打了个嗝，惊恐又困惑地盯着魔女。她是想骗她吗？
　　“这不是骗人的把戏。”魔女看到今安的表情，迅速地说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圆圈，但我想帮帮你。”
　　过了一会儿，魔女没有等到回复，又补充道:，“我保证，你进入这个圆圈之后，你随时都可以自由离开。你不会和我达成任何交易，也不欠我任何东西。我也不会把你困在这里。”
　　今安停止了抽泣。她知道异种不会撒谎，如果魔女向她保证她会保障她的安全，那就意味着今安没什么好怕的。
　　魔女安静地在圆圈里等待着，正以前所未有的谨慎注视着她。今安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越过蘑菇丛，来魔女身边。
　　魔女没有对她做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她。直到今安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抽泣声还在她的胸腔里涌动。
　　“我能抱抱你吗？”魔女轻声问道。
　　今安最后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
　　她不记得了。
　　但她刚点了点头，突然就被温暖的怀抱抱住。今安把脸埋在魔女的肩膀上，忍不住又开始抽泣起来。魔女把她拉到膝盖上，在她哭泣的时候，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
　　今安又一次闻到了玫瑰和糖的味道，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魔女怀里。
　　她哭啊，哭啊，哭啊。
　　今安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就像一个大坝被打破，她终于可以释放那些被锁在里面太久的东西。
　　她哭了，因为她想到了她因为太过饥饿而不得已偷窃时，被殴打的痛苦。
　　她哭了，因为她想到了村民们对她的苛刻和咒骂的话。
　　她甚至为魔女温暖的怀抱而哭泣，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拥抱能有这么多的温暖。
　　当她的哭声开始平息时，今安感觉到魔女的胸膛在震动，她意识到她在唱歌。她的声音和今安想象到的一样甜美。像钟声，像风吹过树叶时的沙沙作响，也像鸟儿在清晨的太阳下鸣叫。它缓解了今安头部的疼痛，延缓了她的思绪，消除了她的头痛。
　　今安的胸口又有那种奇怪的紧绷感，但这次她并不介意。相反，这只会让她更想蜷缩在魔女的怀抱里，再也不想爬出来。
　　最终，歌声停止了。
　　今安把脸从魔女的肩膀上抬起来，她的视线因为眼泪而模糊了，但是她能够看到魔女正在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小太阳，你感觉好点了吗？”
　　魔女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把今安的头发从脸上拨开。今安意识到，她锋利的指甲根本没有抓伤她。
　　“嗯。”今安低声回答，她的声音因为哭声而沙哑。她想告诉魔女她是多么感激这一切，但是她的眼睛已经因为哭泣而酸胀不已，身体也早已精疲力尽。她试图抑制住自己的哈欠，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安低下头，嘟囔着，“我该回去了。”
　　“不着急。”魔女轻声说，用手指梳理着今安的头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会照顾你的。”
　　残存的理智提醒着今安不应该相信她。这是魔女，魔女不会为人类做这种事。这不是出于她们内心的善良，她们总想从交易中得到一些东西……但是魔女又向她保证过她会很安全，而且她随时都可以离开……不管这其中的逻辑如何，今安还是选择信任她。
　　“好吧。”她把头靠在魔女的胸前，喃喃地说道。
　　尽管她闭着眼睛，她还是能看出魔女在微笑。魔女带着她向后一靠，两人都躺在地上，今安半靠在魔女的胸口上，脸埋在她的肩膀里。她感觉到魔女的一只手继续梳理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
　　当今安渐渐入睡时，她被一种真正的安全感包裹了起来。

　　醒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早晨的阳光照在今安的眼睛上，光线温暖着她的脸，渗透进她的骨头里。她的头枕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比她小屋里那个可怜兮兮的枕头要柔软得多。她还能感觉到有什么小东西在她的胳膊上爬，在她半睡半醒的脑袋里，她想知道那是不是小煤球，并且想跟它说一声早上好。
　　今安睁开一双粘糊糊的眼睛，看到了蔚蓝的天空，点缀着蓬松的白云。有什么东西温暖而沉重地缠绕在她的腰上，当她向下看时，她看到一双手臂抱住了她。
　　哦。对。
　　她在魔女的圆圈里睡着了。
　　今安看着她的手臂，可以看到爬在她身上的不是小煤球，而是一只飞蛾。她的翅膀上有旋转的图案，当小昆虫朝她走来时，今安咧嘴笑了。
　　今安用一只胳膊稍稍撑起上身，瞥了一眼四周，发现花儿已经在圆圈里面发芽了，轻轻地包裹着她。虽然她不能确定，但她有种感觉，魔女跟这些事有关。
　　在她还没来得及担心怎样才能在不惊醒魔女的情况下站起来，身旁的人就动了一下，环绕在腰间的手臂也随之松开了。
　　“你醒了吗，小太阳？”魔女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累。
　　“啊，是的，我醒了。”今安低声回答。
　　“你睡得好吗？”
　　今安哼着小曲，点了点头，
　　魔女大笑起来，声音像气泡一样在今安的胸膛里爆裂开来，她抬起一只手，用手指抚摸着今安的头发，“那就好。”

　　从那以后，今安几乎每天都去丛林深处。
　　魔女似乎从来不为今安频繁的来访而烦恼，甚至每次看到今安突然出现在空地上时，她都显得神采奕奕。
　　现在今安会待在圆圈里，坐在魔女旁边，头靠在魔女肩膀上听她讲故事。现在她们之间的猜疑已经被完全打破了，魔女会恶作剧般弄乱今安的头发，或者任由今安趴在她的胸前打瞌睡，她也会在没有任何讯问的情况下抱住今安——仅仅是因为她突然想要拥抱她。
　　今安对此也并不介意。事实上，当她意识到这是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错过的东西时，她几乎气疯了。深情的拥抱，温柔地拨弄着头发，全身心地信任着某个人，在别人身旁安心地入睡……这一切都让今安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除了白天，今安也开始养成晚上去那里的习惯。
　　她白天会在森林里和魔女呆上几个小时，谈笑风生，交换故事，然后会在日落之前回到村庄里，等几个小时后又跑回森林。
　　她会和魔女说，她又做了一个噩梦。但事实上，今安不是只有当做噩梦当时候才去森林。毕竟一旦知道在温暖的环境中入睡是什么感觉的时候，就很难在她那张冰冷的床上睡觉了。
　　可这个原因让今安觉得难为情，她不会告诉魔女实情。所幸的是，魔女从没怀疑过她。
　　一天早晨，今安醒来时，看到天空被太阳从地平线上掠过的灰色和粉色条纹所覆盖。这个魔女——今安现在知道她在人类世界里是不会睡觉的——正轻轻地哼着歌，而今安蜷缩着躺在她的身边。
　　魔女肯定注意到今安醒了，因为她停止了哼唱，从今安脸上拂过一缕头发。
　　“你现在醒来还太早了。”她压低声音对她说。
　　今安哼唧了声，她也知道现在起床太早了，转过身把脸埋在魔女的一侧，挡住了眼睛里的光。
　　魔女悄悄地笑了笑，俯下身来，轻轻地在今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末了，她沉默地低头注视着她，今安还没来得及问她在想什么，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我叫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