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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陆星斗(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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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怎么了?”陆星斗闻声关切道,“需要在下帮忙提灯么?”
以他的洞察定然看出了司是的意图,这样的回答实则是委婉的拒绝。但司是厚颜无耻,自然当作没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就算点十盏灯我也干不下去了。”司是作势捂住额头,痛苦道,“陆星斗……你做做好人好事,帮我把剩下这些看了吧。”
“让在下替姑娘做这些自然是不行的。司姑娘身体有恙的话,不妨先休息片刻吧。”
这回把话挑明,陆星斗居然不由分说地回绝了。
“别!不用再给我画符了……工作可是一刻都怠慢不得的呀!你这么聪明,处理这些东西肯定没问题的,实在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好了。”陆星斗的坚决出乎了意料,司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一边偷偷把那堆文书往陆星斗那边推去。
陆星斗俯身把纸本收拾整齐,顺带止住了司是的小动作,“战场上哪有军师替将军发号施令这种事呢?司姑娘随意将门中要事交给外人,就将责任看得太轻了呀。”
这责任她还不想担呢,司是心想。她也忘了装病,露出了吊儿郎当的嘴脸,“莫非你觉得我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代掌门么?”
“偶尔有些出格……罢了。”
陆星斗的措辞很婉转,但司是心生好奇,反而追问起来:“比如说?”
“比如说,”陆星斗理好最后一页纸,微笑道,“司姑娘到现在还没把我这个杀人犯抓起来,有些不太称职。”
他说这句话时垂下了眼帘,但司是仍然觉得这一刹他看透了自己的心软和私心——于表,她作为仙门代掌早该缉拿人犯;于里,她也早应询问系统如何处理这个原著中不该存在的角色。
但她都没这么做。
陆星斗说话难得如此直接。曾经司是摆架子威胁过他,而陆星斗当时四两拨千斤地回应一句“司姑娘不会这么做的”。这次却是他主动提起,明确袒露了态度。
他没有嘲讽或者责怪司是的意思,只是在平静地讲述他追求的正义,这样绝对的正义连他自己也包括在内——他如此矢志不渝地践行正义,却不认为自己所行正义能够脱罪,这样割裂的矛盾奇异地在少年身上融合,就像两股溪流相汇,奔流向共同的终点。
司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她歪歪头,问道:“当初被魔星袭击的那一晚,我没救你,你就没什么想法?”
说到这里她猛然想到那天陆星斗离奇消失,而那时伍千一在场!陆星斗不是凭空消失,而是伍千一迷惑了她的感官,有意放了陆星斗一条生路!那只喜爱玩弄因缘的狐狸,从那时起就在牵动冥冥之中的丝线了。而狐妖甚至大概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从之后可能发生的乱子中汲取乐趣罢了。想到这里司是不由恨得牙痒痒。
“司姑娘那时身上带伤,没有余力分心也是正常的。而且在下本就是死罪,从司姑娘的立场看,死于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陆星斗很是轻巧地说,好像这是不值一提的事,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司是听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不应该先经审理而后处刑?”
这回轮到陆星斗无奈地笑了笑,反问司是:“司姑娘觉得在下是看重这种规范的人么?”
司是恍然大悟。也是,陆星斗自己的行为就算是在动私刑。她不禁感叹了一句:“你还真是看轻律法。”
陆星斗摇了摇头,“在下并非希望人们无视律法。只是左右世间的不止律法,所以有时才需要破格行事。而且……制定律法的是有才能之人,也只有同样的人能够越过它,很不幸在下就是这种人。”
说到“很不幸”的时候,陆星斗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没有谦逊也没有自得,应和着缓缓的海浪声。身负才能怎么会是一种不幸?但从陆星斗口中道出,却让人仿佛也与他共感了万分之一,心头掠过一丝近乎苦楚的阴影。
“对了,那样东西还没有交给司姑娘。”
陆星斗重起话头,伸手把半截断扇交给司是。这扇子当时司是落在地上,竟然被陆星斗好好拾了起来。司是摸着扇子正微微发怔,陆星斗又递来一张折成一叠的纸,正是他在司是醒来时看的那张。
司是接过那一长页纸,下意识地展开去看。这纸入手生冷,触感比起纸更像是铁石;纸上墨迹错杂像是写满了字,但无论她怎么细看都分辨不出来,只有为首的一列题目能看清无疑。司是瞪大眼睛足足半晌,目光僵在纸上不敢置信——
这是摇光录的其中一折!
摇光录共三折,头折记物,就在他们即将去的蓬莱岛上;中折记生,在南岭地界;而记载天下万物死灭的尾折,照原书分明应当在那不靠谱的掌门身上。可怎会被陆星斗拿到——现在又到了她的手上!
司是霎时病痛全消,头也不晕了背也不驼了,她坐直身,缓缓合拢这折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嗯。”
“你敢把这种东西轻易地交出去,当真是信任我啊。不怕我是坏人?”
司是脱口而出这句话。所谓的七星遗物来得太突然,偏偏又到了她这个钦定的反派手上,她的思绪不由有些混乱。
陆星斗轻笑道:“司姑娘身为仙门代掌,为何会是坏人。说起来司姑娘不也同样信任在下么?”
司是哑然了。那时的处境中,她见到来的是陆星斗,身心莫名就松懈下来,一股脑就把“后事”交代给了他。在陆星斗信任她之前,她就已经认为陆星斗会信任自己了。
说来确实好笑,他们两个,无论是作为一个仙门代掌和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道士和一个妖怪,都不该如此风平浪静地同乘一船。司是心念一转,心底默默在两人之间画下一道界线。他们的关系眼下和谐融洽,支撑它的却是十分脆弱的东西。而司是不可能始终掩藏自己的身份,这个支撑终归会在某时坍塌。
预见到这一点的司是弯了弯唇角,回想起了伍千一的话。
“他知道清平门代掌是妖怪之后会如何呢”?她也很好奇那一刻,如果那时她和陆星斗有机会见面的话。
“与其说在下相信司姑娘,其实在下相信的只是命运罢了。”
仿佛前面一句话只是随口接上的玩笑话,陆星斗又不温不火地说道。这大约才是他真正的理由。
司是撇撇嘴,“唉,你总说什么命运……你真的觉得人的一生是被那种东西决定的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相信那玩意啊?”
“司姑娘知道景星吗?此星兆示祥瑞,景星现则天下太平。”陆星斗微微侧过头,水波和星辉在他眼瞳中跳跃。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这么说道,又好像等这一刻向人倾吐已经等了许久。
贯穿天幕的星河高悬于顶,如此炽烈,如此洁净,宛若永时永刻地照耀着他。
那样冰冷而浩阔的天光,仿佛能荡涤一切人念。
司是默不作声望着夜空,心中的猜想在辽远星光下逐渐罗织成形。她不懂命格玄理,却终于明白了眼前少年不似常人的理念缘何而来,明白了……“他”是什么。
那颗兆示天下祥和……原本兆示天下祥和的瑞星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在下景星寄身,所以只能替天行道啊。如果说其他人尚且有得选择,那么唯有在下的命途是注定的。”
陆星斗回转视线,一如既往温柔地笑起来。
……难怪。原来。他的聪慧,他的天赋,和他从始至今的经历,都是因为那颗星星。一瞬间司是忽然血温一冷,觉得她看见的陆星斗不过是一具壳子,比作为妖怪的她还要虚饰,内里填充的不过是某种非人的意志和他所追求的正义。
“其实在下小时候过的也是寻常的生活。到九岁那年的夏季,在下跟着爹爹出远门,回来发现留在家中的阿娘被从山野流窜来的妖魔咬穿了肚子,可惜那只妖魔在旁边已经被阿娘刺了一刀流血死了,在下和爹爹的道术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十一岁的时候,爹爹到一户豪绅家去捉鬼,发现了那家害人的罪行,为了封口,最后被收了贿赂的县官判下大狱砍头了。”
“后来在下会想,也许阿娘和爹爹的死是一种定数,从在下生在这户人家时就注定了。他们死后在下就无比痛恨妖魔和人间的恶行,由此踏上了这条路。或许这样也挺好的,不会让在下觉得自己是天道的傀儡,而是凭自己的心意在行事。”
陆星斗述说得言简意赅,作为故事几乎有些太平铺直叙。从那双向来明澈的眸子中,司是却清晰感受到了涌潮一般的愤怒和哀伤——无比鲜明强烈的爱与憎,这近乎烧灼的、属于人的情感远比粼粼星光更加真实。
此时此刻司是意识到她错了,陆星斗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有着血肉之躯的陆星斗,不是所谓天道的代行,只是失去至亲、孤身一人背负仇恨的少年。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司是隐隐觉察到其中蕴含着什么她不期望的结果,却又抓不住头绪。最终她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而叹:“那你这样做……何时才是尽头?”
陆星斗沉默了一会,仰头望向夜空,“斗转星移永无尽时,在下要做的事大概也没有尽头吧。如果真的有结束的那一天——”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真的有结束的那一天,他大约也想过上普通的生活吧,司是在心里想……天赋异禀者其实只期盼作为普通人活着,真是经典而悲哀的设定。
纵使她读过不计其数类似的情节,此刻却忽然有些怅然。
但陆星斗没说完后半句话,而是忽然单手抓住船舷,微微探出身子,比起惊讶更像是惊悸:“那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