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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暮厝(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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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暮厝(续二)
萧烙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秋水的眼睛在斑驳的树影下变幻成早春的苔绿,鸟雀的叫声和溪水的流动声在瞬间都变得那么遥远。暮厝感到了微微的沉醉。就在这时,秋水突然用莹白的手拍着嘟起来的小嘴,对他轻轻的说:“真是气死人了,天马偏偏只听他的话!”她调转马头,这急速的动作使她未干的头发拂到了草地。
十六个持绸的从人立刻跪倒在地上,任秋水冰冷的目光在他们头顶逡巡。
但秋水突然转头对暮厝笑了:“先生在这,别让血腥污了先生的眼睛才是,你们起来吧!”
所有的人如蒙大赦,暮厝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的心里升起微微的奇怪,但这丝疑惑很快在秋水无邪的笑容里融化。
“你,”秋水指着一个女官,“给我把头发梳好!”
暮厝看着秋水的头发被梳理成了一根根长及脚面的辫子,但无论哪一种发型,都无法改变秋水的美丽。暮厝不禁惊叹,她的头发会如此之长。
“你知道吗?”秋水的明眸一转,“据嬷嬷说,我刚一出生,头发就已经三尺长了!”她翠绿色的眼眸转瞬间变成湖水一样的深绿。但她凝视着暮厝的神色却变得渐渐亲切。
“我的生辰便是母后的忌日!我只在画像上见过她。你!”她顿了一下,“你是来自我母亲的国家!”秋水转过头,吩咐从人尽在原地等候,自己却调转马头,和暮厝并辔行入了树林。
“没有那些人跟着,真是自在了许多!”秋水无拘无束的笑了。暮厝突然有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这种冲动完全是无关情欲的,却是一种怜惜,一种纵容。
“你知道吗,本来我是想杀了你的。”秋水说的甚是轻松,像是在谈论天气。
暮厝双眉一扬:“你这样让会让所有人怕你,又有什么好?”
“我只要你一个人爱我,至于其他的人,让他们怕我好了!”
暮厝心一跳,侧头向她望去,却见她浅笑堰堰,湖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暮厝脸一红,把头微微偏开了。
于是暮厝陪着楼兰的帝子游览了很久,他给她说的每一件有关汉朝的最平常不过的小事都会引起秋水由衷的惊奇。最后她对他说:“你是从我母后的国家来的,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
天渐渐黑了下来,二人都久久不愿归去,直到他们发现不得不在林子里过夜了。
暮厝收集了许多干燥的树枝,用火摺子点着了火,把树枝围了一个火圈,并把外衣铺在地上,和秋水对坐。
半边苍凉的月在树梢上方移动,远远的丛林深处传来了几声狼嗷,秋水尖叫一声扑进了暮厝的怀抱。
“不用怕!”暮厝拍了拍秋水的后背,“狼来了你就用小弓射它!”
秋水抬起头,瞪着圆圆的碧眼,暮厝忍者笑说道:“狼是怕火的,这样它不敢进来!”几个月的流浪生活已经使他对这种情形处惊不变,但他想起白日里秋水的杀伐决断,笑意就不禁在唇边流淌。
恐惧渐渐在秋水眸子里淡却,突然,她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饿了!”
暮厝拾起一段树枝移开了一处火,开始挖土,不久,掘出一个蕃薯来。他剥开皮,立刻,香气四溢。
“吃吧!”
秋水迟疑了一下,怯生生的咬了一口,也许是饿了,她品尝到平生从未有过的甘甜。蕃薯很快被秋水吃了个干净。
“糟糕,我忘记你了!”
暮厝侧着头微笑:“看你吃的这么香,我已经饱了!”
夜色里浮动着淡淡的岚霭,银河的水声拍打着天空的彼岸。沉溺在碧波荡漾的眸子里,暮厝仿佛闻到了美酒的熏然。
“我让你和我作男人与女人在一起作的事情,”秋水突然对暮厝说,没等暮厝反应过来,她已经把头深深的埋在了暮厝的怀里:“我不想嫁给我哥哥!”
楼兰是允许女王的存在,但为了避免女王招赘外国的驸马,维护王室血统的纯洁,自古以来,女王夫婿必须也是王室的成员。这,早已被金字镌刻在了楼兰青铜法典中。
暮厝无言,拥抱这个怀中的女子吗?他不敢,他的确不敢。她是如此的美丽和圣洁。就象遥远天空中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暮厝低下头,轻轻的在秋水的头发上一吻。
“睡吧,”他抬起头,遥远的夜空中参星正惬意的眨眼,“我给你背有关参商的诗吧!”
秋水叹了一口气,夜凉如水。
这个夜晚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暮厝是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看见了天马和萧烙。
秋水还在熟睡,暮厝轻轻的向萧烙摆了摆手。初生的骄阳把光线投射在秋水脸上,吹弹得破的肌肤恍若透明。她的睫毛动了动,却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烙一怔,翻身跳下了马。他向秋水走了几步,却又站住,握紧拳头,垂下了头。天马低下头,用舌头轻轻的舔他的手。
“我找了她一夜,”萧烙喃喃的说。良久,他抬起头,平视着暮厝:“我这个妹妹可不是好惹的,你要好好待她!”不等暮厝回答,他便牵着天马走了,也许是怕惊醒秋水,他走的很轻。
暮厝低头,却见秋水的唇角浸出一痕浅笑,转瞬间流淌到睁开的湖绿色眼眸中。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秋水其实早就醒了。
“我这个哥哥其实还是疼我的!”她向他眨眨眼,眼眸中的温柔却只为他一个人绽放
一阵杂乱无章的马蹄声渐渐逼进,是秋水的从人来寻找他们丢失的公主来了。
暮厝微微的笑了,他想起了那段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光。如果现在的痛苦是那一个月快乐的代价,他纵死无憾。
他望着漫天的无声的叹息,所有的圆满都在那一个下午打破。其实,在那之前许多不和谐的音韵便早已隐隐在二人的空间占据。
“是你下令杀死了那天所有的从人?”暮厝的声音还是很冷静,只有极为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他深深压抑的痛苦和困惑。
“不错,”她随意的答着,突然一噘嘴,近似撒娇的嚷道:“我不想谈那些事了,我要你给我背屈原的《山鬼》!”
他叹了一口气,但心肠并没有象以往一样软下来,“那是一百多条人命呀!”
她嘴角一扬,翠玉般的眸子里充满了讥诮,“不过是一百条人命,我将来要作楼兰的女王,要杀的人可不只这个数目!”
暮厝感到心灰意冷,他抬起头向秋水说道:“明天,我决定要离开楼兰了,特来向公主辞行!”
暮厝感到一条温软的身子扑进了他怀里,他闻到秋水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不要走,”秋水扬起脸,湖绿色的眼睛溢满了泪水,“母亲死后,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暮厝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却决绝的摇了摇头。
秋水脸色一冷,眼睛中象结了一层翡翠色的冰,突然她张开嘴,冲暮厝的肩头就是一口。
鲜血染红了她编贝般的皓齿,妖艳的流淌在嘴角,更显得她肌肤胜雪。秋水狠狠一跺脚,“走吧,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转身离去,无数的长辫子“唰”的一甩,象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脸上。
“我真想杀了你!”远远的传来她任性的声音。
暮厝离开楼兰是在一个烟雨濛濛的下午,罗布泊氤氲在一片白色的雾霭当中。他久久的不愿跨上小舟,任老渔夫几次三番的催促。
最后老渔夫笑了,那双苍老而睿智的双眼流离出一抹戏谑:“小伙子,这里有你放不下的姑娘吧?”
暮厝脸色刹时间变得异样的苍白,秋水吗?一百三十五条尸体横亘在他和她之间,那距离不亚于天与地。他可以和她双宿双飞,但自己的良心不许。暮厝举步踏上了小船,沉声对老渔夫吩咐:“开船!”
老渔夫解开缆绳,小舟不情愿的向东方――汉朝的方向驶去。
无边的丝雨打湿了暮厝的长衫,他感到莫名的悲伤,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秋水的喊音。
他霍的回过头来,远远的对岸,秋水一身紫衣,端坐在天马之上,华贵和美丽打破了所有的迷雾,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她向他用力挥着手,高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
暮厝向前冲了一步,却又顿住双足。
老渔夫停住了桨,抬起头探究的望着暮厝。
旋律突然从天而降,象光线般绽放,充满了他的心灵。暮厝突然高声唱起歌来,他用的是楼兰的语言。
这首歌唱给我心爱的姑娘,
我和她初遇在罗布泊当时夏日风凉,
见证的是水边参天的胡杨。
她的眼波就象碧绿的湖水,
我愿永远在那里游荡。
划断的琴弦曲调转为悲凉的羽商,
我心爱的姑娘不复旧时的模样,
我要离开这伤心的土地,返回我遥远的故乡,
直到――
她的身边出现意想不到的风霜。
余音还在罗布泊上萦绕,暮厝低下头对渔夫说:“开船吧!”声音虽然低沉却斩钉截铁,像是听见了暮厝的答案,秋水在对岸放声大哭。暮厝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朵雨中的紫罗兰,把她深深的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一弓身,钻进了船舱。船继续摇晃着向前驶去,只有哭声跟随着水花翻溅的桨声,渐渐的,哭泣声被小舟甩在了身后,最终听不见了。
在以后的七年中,暮厝无数次的问自己是否对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他无法回答也不愿回答。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邂逅了七年前的恋人后,他的心突然被后悔充满了。
四更天的时候,皇帝起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