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寸心》苏慕童

4、去除污秽之后的惊奇

　　心绪沉重如石坠堕，满目春光无心看赏，缓步踱至碧湖边。盘腿而坐，低叹一息，将身前倾。数千年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再看一看自己。

　　伪装早已褪去，恢复自身尊容。湖面明鉴似镜，将一切显露无遗。只一眼，恨不得自戳双目。到底是怎样的鬼斧神功才能造就我这样的惨绝人寰？！

　　尽管心内翻波涌浪苦不堪言，面上还是维系无表情的木然沉静，好似坐化。蛰伏已久的绝望却伺机攀爬而上，自我厌弃，自我否定，这些以为已经远远抛掷身后的东西，愈演愈烈，甚嚣尘上。原来它们——从不曾走远。

　　从未有如此刻一般，对自身的存在厌恶到达极点。这突如其来的极端厌恶，该是因为心内那些不可言说的企望吧。因之，我无法再正视我自己。

　　怎么可以。云泥之别，该如何奢望？

　　“好自为之。”他的话还响在耳边，淡静一如溪流。昨夜返山路上，仔细品味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否他已将我看穿？那么尊容是何等模样，他已得知？他微不可察的屏息，原是已嗅出我刻意敛隐的腐秽之气？这样猜想，愈加令我情难以堪。

　　珠玉在侧，如芒刺背，只觉自身狰狞，身在人世，有如耻辱。

　　这不知因何而起的生命，原已如死水之静，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浑噩地这样活下去，岂料佳节月下甫一相遇，顷刻将这种自以为是的假象打破：对视时泛起的疼痛不知所谓，然欢喜又不言而喻。何以初见，竟觉铭心刻骨？难道是在我所不可知的地方或者时间里曾遇到过他？

　　这行尸走肉般没有意义与价值的人生，平生第一次，想要努力去争取甚么。

　　◇

　　一柄匕首出鞘，静执于掌。长约五寸，其身有龙纹若隐若现，刀刃淬利如霜雪，寒光通彻，握在手中，如坚冰入肌侵骨。有记忆始，它就伴在我身侧。

　　抬手刺入身体，凉意寸现，缓缓沿左臂肩头向下削去，嘶嘶声响，贴骨而过，冷寒渗入，如遭冰冻，一寸一寸将赤色污汁依附着的皮肤削掉。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散发着那样糜烂污秽的气味了吧。我想。

　　疼痛伴着血流一路汹涌，闭上眼睛，手上动作却一直持续，寒刃刮骨，削肉断筋的声响，静默中无声放大。

　　这样的痛苦也并非不可承受，摧骨焚心之痛总是身受，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况且，要脱胎换骨，不受点皮肉之苦，似乎是说不过去的。师出无名的子不是曾在川上曰过：天欲要人成事，必先丑其面目，恶其体味，一日顿悟，削其骨肉，痛其心肺，方能如其所愿，善其面貌。

　　圣人说的，总没有错。

　　受着削皮辗骨之疼，心里却一派清明，闭合的眼眸，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我行将就木的这一生，太息一声，却见一人静立于灵台其间，依稀月夜山巅缥缈幽人。仙姿神影，在暗色里，熠熠耀眼。“汝今之所欲为，如执火炬，逆风而行……”目注我，似有悲戚之色，“蝉儿，……执念伤人，亦自伤……”

　　我欲近前，将他看清，刹时，烟散雪消，惟余一片空茫……

　　执火炬，逆风行，……必炙手么？

　　呵，又有何惧。

　　难道，像每一只无颜存活于光明之中的生物，幽居于地穴之中，终一生不得见光，就这样麻木不仁捱过每一日每一夜，耗尽亢长幽暗的生命，才是正途吗？

　　虽然这非我本意的降生于世是不可挽回的错误一桩，我也只能一味接受这般不堪的一切吗？

　　我在心内大声质问，回答我的惟有黑暗。

　　日复一日反复堆积的不甘充盈心脏，抗拒之意渐趋深重。

　　不，如果给予我的世界本身就已颠倒，且如影随行，将我困缚其中，我必要将之推翻，碾碎，创造一个全新的、正确的、由我主宰的世界。

　　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只是我愚昧的过去。

　　在确定无疑的绝望里，我只求一线生机。

　　他叫我蝉儿……些许珍视，些许怜悯，喉头一紧，眼前恍惚漫天梨花落雪，是谁静立其间，宽袍长袖翻飞于梨雪香风中，笑颜氤氲，向我伸出手来……

　　浮光掠影的印象，明灭难辨，终是沉寂不可睹，我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心内浮起不由缘由的悲伤，无以排遣，竭力压下，定了心神不再去想。

　　◇

　　身下是一堆被决绝舍弃的皮肤，混合着血肉，沾染着赤液，蜷缩着急速腐烂，变质，而恶臭还浓郁在鼻端……

　　自肌肉里不断渗出，弥漫在空气中，窒息般的难以忍受……

　　还是不行啊……

　　还是无法摆脱啊……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底地抛开这闻之欲呕如死尸般的腥臭气味……

　　我颓然放下刀。

　　◇

　　有些极模糊的印象，仿佛有听谁说过，极北之地，仙山幻境，有荷塘万顷，接天连日，莲花一日不曾凋谢，幽香一日不曾减淡，一切污秽腐烂之气，若沉之入湖，必将全然清净，以荷香覆之。

　　我已不能真切的记得是有人说过，还是我自己一时的臆想。却立时决定，要去寻找。

　　纵然只是渺茫希望，我也不愿放弃。

　　支撑起身体，有些些晕眩，依碧石稍歇。

　　身体微痒，新的肌肤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生长着，不消片刻，血止伤愈。自愈能力异常强大这一点，对我来说，不知是幸或不幸。

　　返身回山洞，雪熊睡的正香浓，偶尔几声嘟囔，含糊不清似乎在说鸣蝉一起去海边啊，在梦中依旧笑的天真。我看着他，不由弯唇，随即又担心我不在的时间里，他会有甚么问题，想了想将山洞方圆百里内走兽毒物通通驱走，结界加重一层，在洞外围出浅池，引入碧湖水，又捉许多鱼放入，……，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做到，就此别过我的小友，然后不再耽搁，径直赶去北方。

　　◇

　　一番寻找，十日之后，终于到达传说中的圣地。

　　万顷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弥天漫日，静寂无声，仿若出离凡尘之外，孤傲而清冷地生长着，一尘不染，洁若初生。远望，天地皆清碧。

　　风露染荷香，扑面泽衣沁骨，竟将周身污臭都压了下去，心骨皆清。

　　这是第一次，在不用刻意收敛的情况下，嗅不到那就连自己也痛恨厌恶的腥臭味道。

　　携清香入怀，忽然想到那人最后的一句话，“执念伤人，亦自伤……”

　　执念……诚然。

　　以执为丝，困心自缚为茧。可是我已无法回头。

　　呵，我之为妖，而非圣者，无他，惟妄念相缠。

　　轻轻一笑，无须临水自照，便知面目可憎，以匕首划开胸膛，投身入湖。

　　虽然，伤口可以自行愈合，但在水中，却只能任它白肉翻飞，血流不至。

　　微凉湖水，顷刻将我吞没。湖中潋滟的光，如梦似幻。

　　血自身体里逃逸，妖娆着向水面升去，像淡开的红色水墨一般奔腾着四散，片刻的红墨渲染之后，湖水又恢复为幽蓝的静寂与澄澈。

　　心脏的沉闷跳动之声，在湖水里几乎不可听闻。我轻轻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向下沉去。

　　眼前脑海心里，还是那人，淡静的凝视，流光溢彩的眼眸。

　　那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感知。

　　◇

　　不知沉于湖底已有多久，只记得剧痛发作的数次已达十次以上，惟闭目咬牙以承，摧骨断髓之痛，除非身死，难得解脱。

　　那么，潜于深湖，应有年余光景了。

　　启眸，触目仍是澄净浅碧色，呼吸之间，氤出水泡，动漾着向上升去，在湖面叭嗒声声轻响，一一碎掉，我亦随之浮出水面。

　　上得岸来，先前划伤的胸膛，狰狞的伤口像另一张丑恶的脸，在垂首注目之下，渐渐隐去。

　　触手是光洁的皮肤。

　　光洁的皮肤？当下有些惊愕。环身四顾，多年来被污秽覆盖难见天日的皮肤，在犹带水纹的衣衫遮掩之下，首次显露在阳光里。心头一松，重石落地，那粘连已身多年的污液，从此之后，便永堕荷塘深处，再也不会卷土重来了吧。

　　轻松感自身体内部向外浮出，浮到脸上，便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湖中人亦笑颜生动，观来极致赏心悦目。赏心悦目？我震动不已，俯身细顾，——这这这这是我吗？湖中人睁大的双眼盛满错愕，哪还有前时惊天动地的千拙百丑？

　　长眠中醒来，不仅没了腐臭，而且还有了一张说到底算是很不错的脸，难道这才是我真正尊容？呵这样出乎意料的改头换面还真够彻底的让人不由自主对人生对一切有了其名高涨的期待。

　　揉了揉脸，揉掉不经意间就满了一脸的笑，复望了望万顷荷塘，寂无声息的浅荷，不悲不喜，静默于世之对岸，不嗔不怨，独立于尘之彼端。

　　若心能如莲，必能不染尘世之伤吧。

　　飞掠湖面，跃动间，荷香若有似有，极为怡人，摘下几朵莲蓬，借以铭记今日重造之恩。且，听闻此塘所生莲子，食之有驱除妖魔煞气之效。

　　◇

　　御风而行，不消一日，便重回翠屏山。清露晨流，浓郁染袂，绿树远山苍翠溢眸，较与离开时，并无改变，我却有隔世百年再世为人的感觉。

　　远远瞥见山洞前，一抹纯白，——是雪熊么？我不在时，不知有无好好照顾自己。这样想着，脚步放快，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小孩，银白色的长发覆满一身，在阳光下粼粼水动。屈膝抱腿，坐在岩石上，低垂着头，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磕伤的右膝，像一只流着红泪的眼。

　　听闻脚步声，他抬头，一张小脸胜雪轻白，黑瞳石般的大眼睛，蓄满泪水，眨巴眨巴眼，簌簌落泪如羽毛片片。懵懂且无辜，极是惹人爱怜。

　　“雪熊？”我试探着开口，一壁向他走近。

　　他继续眨眼，不知所措，小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抬手揉眼。

　　是他了。没想到幻为人形竟这麽小巧可爱，可不会照料自己这一点还真是一如即往。“认不出我了么？我是鸣蝉。”他闻言，片刻的愣神，忽而震动，泪痕斑驳的小脸上显出欢喜的悦色，一跳而起，牵动腿上的伤，不由咧嘴，急急想向我奔来，脚下一滑，又要跌倒。我飞身而去，正巧接过他坠落的小身体。轻于鸿毛，比于之前，每逢一扑，就将某妖扑倒在地的泰山压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攀着我的脖子哇哇就哭开了，楚楚可怜的幼童形象比之此前熊样，哀哀哭泣更加令我心疼，抱他在怀里，一边给他疗伤一边温声安抚，多少还有点不适应，无法把那个喜欢把个大脑袋搁我肩上一点一点，一笑就没了眼睛的白熊与眼前这个雪孩子联系在一起，轻盈柔软的小小身体，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融化，真是令人无所适从的很。

　　雪熊抽抽泣泣的一句一句，小小抱怨与疑问，我静听了以后给解释，伤口处理好，他不再哭，默默地只是看我，紧紧攀附的手再也没放开。

　　“鸣蝉你怎麽又变样了。”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的，小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在确定甚么。

　　“我睡了很长很长一觉，醒来就成这样了。”

　　“鸣蝉你的样子总是变来变去，我都不知道要记住哪个才好。”小手继续摸索。

　　所以你在用手记住我的模样么？捉住他的手，“以后都不会变了。”

　　“嗯。以后……也不会突然就离开了吧。”睁大了眼，直视着我，太过纯澈的眸瞳，仿若能够望进灵魂深处。

　　“大概……很难说。”见小友垮下脸来，含笑伸出手去捏他的脸，“要离开的话，会带上你的。”在这人间，我唯一的陪伴。

　　“嗯！”雪熊几乎要兴高采烈地道，弯起眼睛，单纯的快乐。又颦起秀丽的眉，去揉小肚子，小小声地道，“鸣蝉……，我想吃烤鱼。”

　　“好，”一笑粲然，摸摸他的脑袋，“夏大厨现在就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