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剑》升平

15、第三部 长安·五

　　第五章 南少林

　　一

　　云林坐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衰朽与悲哀。仿佛与这无边的黑暗已经融为一体，又好像他的一生就如同这令人窒息般的黑暗。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他出身世家豪族，养尊处优，与另一豪门的千金小姐铁依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后也是郎才女貌终成眷属，俩人的联姻门当户对羡煞旁人，而且雄姿英发年青有为，不但执掌四大豪族的大当家，更凭一已之力创立武林七大剑派之一的辰州武陵门，走上人生巅峰。
　　他与铁依云百般皆好唯多年膝下无一儿半女，四十五岁时邂逅苏杭名媛白凤鸣，情投意合珠胎暗结，面对这个孩子，他做出一个后悔终生的决定。

　　他将孩子带回湘西老家，交付铁依云抚养，并以实情具告，当时铁依云欣然应允，只提出一个要求，不得让孩子知道内情，出于家族颜面及正室尊严，他觉这都在情理之中。他不但想错了自己，也看错了铁依云。
　　铁依云将云中鹤视作掌上明珠抚养长大，百般呵护宠爱有加，读书学艺皆聘名宿大儒悉心调教，他自是宽慰非常，及至孩子成年，铁依云独自告知实情，只不过是另一版本，这一切，他当时都被蒙在鼓里。

　　铁依云告诉孩子，云林并非孩子亲生父亲，而孩子的亲生父亲正是被云林与白凤鸣合谋杀害，她之所以偷生苟活，只为将云中鹤抚养长大，为父报仇。
　　于是云中鹤在十八岁时踏上复仇之路，一夜之间血洗苏杭白府，将白凤鸣的头颅割下带回来交给铁依云，接下来大闹四大豪族，逼云林辞退当家之位，然后直上武陵山诛杀云林，尽管云林得脱，但这祸起萧墙的惨剧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铁依云在他身败名裂之后，又将实情告知云中鹤，最后自刎于云中鹤惊骇万状之下。自此，云中鹤心性大变，几近颠狂，为人所摆布，成为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

　　云林从意气风发到垂垂老矣，终生都沉溺在两个问题的无时不刻的拷打之中。
　　铁依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

　　一只白鹤自天际掠过，莲花才从佛祖的掌心里冉冉绽开。蒲草簇生在雾水弥漫的沼泽，如同神秘的传说引人入胜。一部兵书，一本茶经，一套拳法。

　　大千之外，犹闻狮子吼，一尘之下，谁知蜉蝣吟。少林寺的山门在历代王朝的风云漩涡里沉浮。晚课声中，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终于漆黑一片。

　　云林还是沉默地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灯光照着他一张遍布皱纹的脸，每一道皱纹都似被刀锋雕刻出来。四舍死寂，看不到一个人，但人还是有的。
　　一个人正缓缓地走进屋内，一个白眉低垂的大和尚。

　　白眉大师，蒲田少林寺出家，受九戒，五大监院之一。自幼操习藏经阁七十二艺，得混元一气功真传，练至大力金刚手第八层，四十岁忽然辞寺云游而去，从此不归山门。

　　云林道: 大师为何而来？
　　白眉道: 为侯爷而来。
　　云林淡淡道: 消息这么快。
　　白眉道: 你为何要杀侯爷？
　　云林忽然激愤，道: 我孩子若不是受他教唆驱使，也不会是今日下场。
　　白眉道: 有些人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甚至想一想都是死罪。
　　云林冷笑道: 是么。
　　白眉道: 你想错了，也做错了。
　　云林道: 我这辈子做的错事已够多，不在乎这一件。

　　话声刚落，他已将缠腰都缅剑抽了出来，剑光一闪，横扫如风，正是乱云飞渡八十一式的必杀技，摘星换斗，挽起的三朵剑花，暗藏三个变化，分别疾刺天突，紫宫，膻中三大要穴。
　　白眉似乎早已料见他这出手一击，左手一拂，宽大的僧袍已扫落三朵剑花，右手迸出两指，轻轻一夹，竟将飘忽不定的剑尖生生夹住，只听啪的一声，雪亮的剑脊从中折断，他夹着一截剑尖，劲力疾射，突然之间就已刺穿了云林的咽喉。
　　白眉看着他缓缓失去神光的眼睛，口宣了一声佛号，缓缓道: 任何的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谁能说得清呢？
　　很多时候，此为蜜汁，彼为□□，只是冥冥之途，并无回头之岸，而纷沓人间挥之不去的哀凉，已经无人顾及。

　　三

　　侯爷缓缓拈起一枚黑子，青苍如山的星阵上忽有风云暗掠。血从指间滴落，洇散的声响仿佛九天之外的惊雷。

　　密匝于轩下的竹林如干戈狂舞，如裹挟了功名的颠扑，如始料未及的凶讯。
　　廊阶十步处刀斧手环立，中间摆放一个黑色的陶缸，里面赫然是一具人彘。大师的白眉疏落，双眼低垂。不知是哀伤还是怜悯。

　　这世间，有些人早早就被剔断手足，去眼煇耳，强饮瘖药。一生任由作贱，生不如死。

　　南无阿弥陀佛，人生贪嗔痴颠，造出多少业障，可知劫数之渡，又如何化解。。。
　　白眉已将黑色的陶缸带至后山的荒野，那里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乱葬岗，大多数是弃世之主，非但没有墓碑，有几处的坟地被狐狼啃抓，尸骨曝呈于野，阴森之状令人又惊恐又悲哀。
　　白眉忽然叹气，他没有想到的是侯爷盛怒之下竟将云林的尸身剁成肉泥，做成人彘。人既已死，为什么还要这样赶尽杀绝呢？
　　也不知为什么，白眉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之中，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缘由的伤感，至于伤感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谁知道呢？

　　卓东风静静的站着，看了他很久。荒草瑟瑟，寒风凄切，吹起他藏青色的衣袂，风声中隐有人间冤屈的哭诉，仔细一听，什么也没有。
　　白眉终于抬头看向他，道: 我错了么？
　　卓东风道: 你错了。
　　白眉道: 错在何处？
　　卓东风道: 二十八年前你不该因落选方丈之位而愤恨出走，十五年前更不该投靠侯爷，为偷出少林至宝无相神功秘笈而将恩师智行杀害，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出家人所为。
　　白眉道: 侯爷不是一般人。
　　卓东风道: 就因为他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他有世袭的爵位，他有尊荣的特权，除此之外，他有什么？
　　白眉沉默。
　　卓东风道: 众生本体一如，何来的高低贵贱，视人命如草芥犬豕者，实是连草芥犬豕都不如，不管他是谁。

　　四

　　白眉死了，他死在自己的执迷不悟里。
　　这世界并没有天下无敌的神功，每一招一式都是苦练出来的，所有的生死破绽都来自于心术不正。同样的，人生的失败之敌并非平凡，而是欲望膨胀的虚荣心，及心理扭曲压抑下的懦弱和恶毒。

　　很多人会从过往的浩如烟海的历史中摘取或睿智或质朴的这类充满人性光辉的掠影片断，但本质上，这是一条血泪斑斑的杀戮之路。
　　无情的杀戮还在继续。

　　禀报侯爷，龙四一行早在三日之前就已离开了长安。
　　现在何处？
　　虎丘。

　　颠倒伦常一锅粥，民如蝼蚁未知愁。
　　摧肝裂胆写文字，一剑光寒四十州。

　　202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