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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部 长安·三 ...


  •   第三章 傩歌

      一

      是谁脚踏铧口,手执司刀,喝令五猖让路,百鬼辟行。天地间一场大火,众生敬若神明。
      荒郊野外,遍布人生岔道。

      他自半夜里归来,抖落一身的尘土。如同绝崖上,孤狼撕裂圆月的血光。
      深山里的祠堂,阴森而肃穆,供奉着古老的异史氏。

      带回来了吗?老妪端坐内堂,当看清那颗从包袱里捧出来的,满脸污血的头颅。她瘦小羸弱的身子,突然颤抖。
      思念有多么执迷,伤害就有多么巨深

      乡村里请做法事,擎起招魂幡。有人哭嚎,有人哄笑,赶尸人在路上。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二

      长安古道马迟迟,赵天贞再次拜会龙四已是三日后,对于这个古道热肠憨直爽快的年轻人,龙四与燕娘皆是说不出的欣慰激赏。尤其是小龙儿,一见面就扑入他怀里,简直比亲爹娘还亲。

      西市,间日集。
      长安自古皇都,市集繁荣,百业兴旺,衣帛,靴辔,油靛,秤行,善卜,药饮,柜坊,烧炭,首饰珠宝,酒肆茶楼,四方珍奇,不一而足,尤以丝绸之路畅通之后,西域的胡商带来了香料、药物,骆驼,更带来了异国风情的美艳胡姬。人间烟火,从来就是盛世繁华的麻醉剂。
      走出兴隆楼,南北大街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小龙儿被赵天贞牵着小手,一脸的兴奋惊异,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只是很多的大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童年。
      赵天贞有了上次的教训,自是十分警惕。此时心中忽的一动,眼角余光从一间卖饼团子的店铺的房顶扫过,一个人影如飞鹤般疾掠而起,一纵一翻,竟不见了。
      赵天贞尚未回神,又见一条人影展臂疾行,尾随而去,这下他已看清了这个人,而且还是认得的,除了阿福还能有谁?

      怀德坊。因长安严格的宵禁制度,各坊里之间皆筑有高墙,青石砖围垒的墙基厚达丈许,故两墙之间的巷道都是幽而深。黑衣人刚刚跳落下来,人就已经怔住。他发现赵天贞与阿福两一前一后正好阻住了自己的去路。
      阿福看着赵天贞,道: 天贞哥哥,我发现这个人一直在你身后跟踪,不知是何原由,你可认得?
      黑衣人缓缓除下遮面的围巾,赵天贞并不认识,阿福却惊叫一声: 是你。

      云中鹤,湘西天尸门下,精通轻功,毒药,暗器,易容,放蛊,十四岁再入河洛桑家,潜心习得化血刀神技,二十岁在一个仲春之夜,一人连盗三河二十九家富户,秋毫无损,从此声名鹊起,百晓生所作大悬榜,至今死于其手下者凡二百九十一人。
      赵天贞盯着他,一声怒叱: 偷窃之行非丈夫所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话声未落,大踏步向前,伸手就向他的肩膀扣去,阿福见状,连忙道: 小心。。。
      云中鹤盯着他,眼里的余光睨视了小龙儿一眼,突然冷笑,身形陡然拔起,左手一扬,十余条青碧色的小蛇从他的袖口里倏地激射而出,同时右手并指为掌,小周天一旋,反扣赵天贞的腕脉。
      赵天贞并不回避,回手拔出雁翅刀。云中鹤变招亦速,掌至中途,已自下向上,直击面目,分明可见其掌心如墨,一股死尸般的臭腥之气扑面而来。
      这一下变故顷刻,电光火石之间,毒蛇与毒掌堪堪迸发同至,想躲哪一样都已措手不及,云中鹤的嘴角已露出狞笑,他早已算准赵天贞的退路,正待他后撤两步,落入自己的圈套。
      可惜的是,赵天贞偏偏半步也没有退,只见他面罩寒霜,雁翅刀霍然出鞘,刀花一挽,没有丝毫花俏,力劈华山,很简单的一刀,直直地将云中鹤的右手齐肘砍断。
      云中鹤简直不敢相信,看着自己的手臂在雪亮的刀刃中分离,听着桡骨和尺骨被切断的脆响,血花溅起了许久,才觉到一股刺心之痛自心底传达四肢百骸。
      那十余条青碧色的毒蛇尽数被阿福的一把银针击落,每一针正好刺穿一条毒蛇的七寸,自始至终,赵天贞都没有看这些毒蛇一眼,他知道这些毒蛇根本避开不了,对付这些下九流的烂术,他不是行家,但是,四川唐门正是克星。
      云中鹤突然沉哼一声,咬牙切齿,拼尽余力,左手一撒,竟发出一蓬见血封喉的暴雨梨花钉,同时纵身直跃,旱地拔葱,冲天而起,欲向高墙上遁去。
      赵天贞大喝一声: 哪里走! 人已冲进密布的钉网,刀光再闪,已斩入云中鹤的胸肋,云中鹤被这一刀所阻,气力突然消失,人也随之落下。赵天贞拔刀,再出刀,刀尖竟贯胸而过。
      云中鹤萎地不起,只死死盯着赵天贞,想说什么却永远说不出话来,这辈子,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还有赵天贞这种不要命的人。
      血花激溅如一片血雾,赵天贞身上也有血流出,他的身上已中了数枚毒钉,全身立时有麻木之感,但他兀自挺胸而立,威风凛凛地站在骤然而起的寒风之中。
      阿福急奔而来,将赵天贞紧紧抱住,同时点住他几处穴道,扣开他喉咙,掏出几颗黑色的药丸,喂他服下,眼见得他脸色缓缓如常,才松了口气。
      他显然也没有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人,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也只望着赵天贞,突然两行热泪盈眶而出。
      只在此时,他已知道赵天贞为什么能与唐十八成为生死之交。

      三

      他总在黄昏时一个人走到小河边哭泣,河水宁谧。挺直的落羽杉使天空更显得远阔孤寂。

      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如同爱人间的拥抱,鲜血濡岀的同时,烧毁一切矫作的绝命诗。
      所有誓约,都是决定一生的伏笔。
      也许这是宿命。

      枵腹的乞者奔走于荒途。离去的身影,十分悲凉。

      寒风从巷口刮进来时,声音已变得尖利,如逼仄中的囚徒绝望的嘶鸣,这世上,太多的囚笼,每一只囚笼都禁锢着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赵天贞与阿福同时看到了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只见他从巷口缓缓的走过来,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眼睛一直看着云中鹤,颤颤巍巍的手抚了又抚,神色极是哀伤,喃喃道: 孩子,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阿福忍不住道: 你是。。。
      老人忽然抬头,盯着他和赵天贞,神色一变,整个人散发出阴冷的杀气,缓缓道: 十年前,你们听说过摩云金翅这个人么。。。

      摩云金翅,湘西辰州四豪族云家声威最著的大当家云林,字恕山,七上武陵,独创武陵乱云飞渡八十一式剑法,四十年前于青石峡力挫群雄,侪身武林七大剑派之一,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门派掌门之位至今空缺。
      没有人想到当年纵横江湖的一代掌门竟然沦落成眼前这个肮脏不堪的老乞丐,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阿福没有想,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云中鹤是这个老人晚年的独子,而云中鹤刚刚正死在他们俩人的手上。
      赵天贞的手不禁紧握住雁翅刀,只是他伤口未愈,一口真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这雁翅刀有千斤重,如压在他身上的巨石,连呼吸都渐渐困难,想动却丝毫动不了。
      动的是阿福,他看着这个老人,倒吸了一口气,突然断喝一声,向前一跃,双手并作,将身上的暗器尽数打出,面对实力悬殊的绝顶高手,出手的机会通常只有一次,虽然机会渺茫,也只能放手一搏,缩头乌龟是万万做不得的。
      这世上有几种仇恨是无法开解的,杀子之仇就是其中一种。

      老人看着眼前倏然而来的如暴雨般的暗器,好似浑然不觉,忽地冷哼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把残剑,剑尖断折一截,绵软的剑身以缅铁打造,平时就缠在腰带里,根本看不出来。
      阿福没有看出来,当他看清那雪亮的剑刃时,剑锋已刺入他的咽喉。他望了望赵天贞,想叫他走,却发不出声来。
      老人冷冷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轻轻踩死一只蚂蚁。阿福倒下去时,老人的目光盯住赵天贞。
      赵天贞又惊又怒,且悲且痛。他面额上的汗水滚滚而落,忽然咬咬牙,强撑起来,双手拔刀,刀未拔出,却一跤又跌坐于地。
      老人拭落剑上血迹,还未说话。一个小孩子突然豹子般地窜出,全身挡在赵天贞面前,双手紧紧捏着小拳头,大声道: 不准伤害我赵叔叔!
      老人怔住,半晌道: 你不怕死么?
      小龙儿大声道: 赵叔叔说,坏人才怕死,好男儿只怕没有志气!
      老人又怔住,望着小孩的目光突然黯淡,半晌才点点头,道: 说的不错。他回头看了云中鹤一眼,突然悲痛欲绝地一声清唳,伸手一架,将他的尸身负在背上,长袍一拂,人已竦身而跃,瞬息之间,已拐出巷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没有人说话,幽深的巷道一片死寂,除了地上溅落的血迹,寒风吹散严冬里最后的木叶。

      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得好快,银装素裹的世界没有丝毫的美感,因为,古老的傩歌早已失传,熄灭的野火再也温暖不了浪迹天涯的彻骨之寒,冻毙于途的归客始终没有回到家乡。

      202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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