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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A WINTER STORYR ...

  •   十二、A WINTER STORYR

      “季节和人的情感,到底有什么关系?”

      十一月刚刚过,就有冷空气浩浩南下。香樟树的绿叶来不及转黄,便被突如其来的北风牵扯着,打着卷儿委落一地。走在街道上,不经意侧耳,就可以听到踏过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松鼠躲到人们看不到的所在,蛰伏冬眠,候鸟南回安居。从樟木衣箱里翻出的棉衣,边角袖口仿佛有拂不去的褶皱,贴近面孔嗅上去,依稀还残存着上一个冬季的凛冽气息。

      梅花坞门口,那株枝桠虬曲的梅树,等待了一年的轮回,却在一夜之间生出了累累花苞。周末起床的时候,伸长胳膊,做一个深呼吸,才惊觉那淡雅清香已盈盈满室。

      这个城市好像忽略了整个秋天,粹不及防地,就进入了寒冬。

      剑雪无名在玻璃鱼箱里插上一支温度计,低头凝神看了一会儿——南方没有暖气供应的室内,总是不免湿冷。他把“营业中”的标牌挂到百叶门的把手上,再从里面掩上店门。

      冬日白昼渐短,漫长的黑夜却填充不了人的困倦。正午过后,阳光稀薄,他趴在玻璃柜台上想小憩一会,闭着眼睛,反反复复,却觉得难以入眠。于是索性起身拿马克杯冲了一杯绿茶。
      没有什么复杂的茶道工序,他扔下去一只超市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一次性茶包,再用开水冲满。茶太烫,他双手交换着握住杯身,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水汽把嘴唇濡湿一片。

      有点苦,也有点涩,他并没有在意这些,等着水温慢慢凉下来,仰头一口气喝完。

      食素,居安,用心照顾着这爿小店,用心照顾着这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金鱼。一直以来,一个人的生活,很随意,也很简单。

      他捏着两指把茶包提起来,沥干残茶,准备丢到门口的垃圾桶里,这时候耳边忽听风铃声动,他抬眼,看到有人推门走进来。

      天气寒冷,最近这段日子里,梅花坞来的大多是熟客,无非是买一买鱼食,或是讨教一些冬季养鱼的注意事项。此刻,来人却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鼻梁上驾着一副金属边眼镜,穿着一件长款的毛料大衣,领口随意地搭着一条蓝色围巾,一派俊秀斯文的模样。

      男人背着双手,在鱼箱前来回了几步,忽然间很有兴致地贴近到玻璃壁板前,低沉着声音,啧啧叹道:
      “好难得,能看见青色的金鱼。”
      感叹完,他回过头,目光搜寻到店主身上,定住。

      这样正面相视,才觉得有几分面熟,剑雪无名心中一动,倏然想了起来。

      “你是……”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用拇指点了点额头,双眼睁大,似乎是恍悟的样子:“上次去找吞佛的那个……”

      他沉默了一秒,点点头。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伏婴师。”男人指了指自己,又伸手在鱼箱上轻轻一点,笑着解释道:“去年我们公司有份企划案,万事俱备,惟独就缺少了一条青鱼。踏遍全市的金鱼店,就连那个劳模吞佛也没有找到,真是遗憾得很……”

      他心里“咯噔”一跳,却又迅速沉静下来——
      时隔这么久,再一次听到“吞佛”这个名字,却好似经过了彻底的洗练和深深的沉淀,心情已没有想象中那么跌宕难平。

      “……早知道你这里有,”伏婴师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微微一笑:“那家伙也许就不会那么费力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鱼箱,颇有礼貌地问道:“对了,这条青鱼很漂亮,能不能把它卖给我?”

      “对不起。”半晌,年轻的老板垂下眼帘,慢慢地说:“有人把它寄养在我这里,它是不卖的。”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伏婴师表现大度地摆摆手,一瞬间,只在眼里闪过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

      没有注意到伏婴师的眼神,剑雪无名轻声补充说:“不好意思。”

      ……

      把客人送出门,没有半刻的停歇,他把搁置在柜台上的马克杯拿回厨房,放进水槽里冲刷。

      走回店堂,双手还淋漓着未干透的水滴,他把五指张开,轻轻地贴合到玻璃箱壁上,看那道淡淡的掌形水渍,缓缓蒸发干净,终于了无痕迹。

      “阿封。”
      他不出声地唤着熟悉的名字,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鱼箱里欢游的青色小鱼——
      不知道是不是喂养有道的关系,阿封似乎比去年要壮很多,淡青色的鳞光在水箱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大大的鼓眼泡还是那么呆,只是尾巴那里显得更长更飘逸了。

      他想起那一次,隔壁的慕医生带着阿九来喂金鱼,看着去而复来的阿封,黄衣白发的慕少艾什么也没说,只是眨着眼睛,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有些话,无需多说。有些心情,言语单薄。有些往事,徒留怅惘。

      他并不常想起吞佛童子,也很少做关于过去的梦。

      回忆毕竟是一件需要伤神的事,那些分明不过是一年前的过往,在不经意间,却仿佛已过去了匆匆数年。
      记忆变成了蒙太奇式跳跃的片段,忘却的是过程,刻进胸口无法拨除的,却是一个个深刻的镜头——挑眉,低眸,勾唇,微笑,还有那双莫测不定的金琥珀般的眼睛……有时候整理起来,才恍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居然都是微末而不足道的细节。

      他闭上眼睛,深深慢慢地呼了一口气。

      梅花坞外,伏婴师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

      入冬以后,日子好像过得飞快,日历上的纸片还来不及撕扯掉,时间就从身边悄然滑过去。

      剑雪无名独自走在街上,早晨的时候,隔壁的慕医生笑眯眯地跑过来,邀请他明天一起过圣诞。他这才惊觉,原来一年已经快走到尽头。

      吃完晚饭,他决定出去走一走,于是换乘了几路车,去了市中心附近的大卖场。圣诞节,处处都是大降价大促销,他挤在人潮里,采购了一批金鱼店要用必备品,商店又附赠了一只小小的圣诞老人造型的毛绒玩具,重重地装满一大袋,拎在右手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圣诞前夜,许多市民选择了彻夜狂欢。迎面而过的面孔上,是形形色色的喜悦与兴奋,人世缤纷的众生相。

      很久以前,一莲托生问他: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剑雪,你看那个最苦?
      他低头想了想,只觉得苦乐大概也是冷暖自知的事情,左右权衡了半天,到底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于是,他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三个字。
      虽然没有肯定的回答,翘着白胡子的一莲托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微笑着,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冲口说是“爱别离”。然而转念又觉得只要一剑封禅在他方过得好,即使是别离,也未尝是“苦”。
      现在呢?他想,如果有人再来要答案,他的回答大概是,放不下……吧。

      放不下,非关爱与不爱。
      很久以前,他就深知,有些情感已然根植进骨髓,静静地蛰伏在灵魂的深处,不可分离,也不可抛掷。

      正因了悟,他坦然地接受了世事如许玩笑的安排。

      城市夜晚,华灯璀璨。
      因为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沿着人行道,顺着人流而走,速度并不快。晚上寒气重,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套头衫,外面套着浅棕色的大衣,戴着一双厚厚的毛线手套。室外温度比想象中来得低,他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依然有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激起皮肤一阵阵的战栗。

      他迟疑了一下,转回头,走到附近的一条商业街。

      刚刚路过的时候,他有看到拐角处开着一家手工织品店,店面不大,只在门口竖着一块简单的标牌,风格却很是独特。
      他循着原路找回去,踏进店门。比起喧闹的其他地方,这里可以算得上足够安静。商店左侧,摆着一些手工制作的编织挂饰,右侧墙面的吊钩上,则挂着满满的一排围巾,各种颜色,各种图案,各种款式,排列在一起,温暖又好看。

      他站在这些围巾底下,目光顺次望过去,却又很快地停顿住——
      那墙壁正中的位置上,挂着一条纯色的大红围巾,静静燃烧,鲜红似火。远远望着,似乎都可以灼烧人的眼睛。

      他慢慢地上前一步,翻过吊牌,上面标着质地和价格——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只是,他似乎从没有用过这么鲜艳的色彩,平日里的衣服用品,大多是沉静的绿色或者棕色。潜意识里,他总觉得那些强烈而显眼的颜色,与自己并不相衬。

      伸手过去,轻轻抚触着,起初有些凉,渐渐的,就有暖意从指尖上流转过来,细腻而柔软。

      三秒钟后,他踮起脚尖,把围巾从挂钩上拿下来,走去收银台,结账,付款。

      有没有人说过,围巾,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护着脖颈,身体好像也会慢慢地暖起来。一圈,两圈,或送或紧地缠绕着,贴近着肌肤,摩挲着脸颊,传递着温度,如同那些温暖而琐碎的记忆。

      ——然而,记起,抑或忘记,是否可以代表记忆它原有的意义。

      剑雪无名把下巴缩进围巾里,觉得无法得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天色愈暗,街市上的灯光便愈加闪亮,一盏连着一盏,华光灿灿,衬得天空上星月黯然。

      跟随着人流,漫无目的。等到脚步停驻下来,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到城市的中心广场上。

      这时候,人潮正汹涌,不远处的大座钟,时针正在慢慢向正中的位置偏移。为什么一个洋节也过得这样火热兴隆,说白了,这选择的特定时日,不过也是宣泄情感的良机。

      他远远地站到一边,看到广场正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身上缠绕着星星点点的彩灯、小饰品,很多年轻人围在树周围,把写着心愿的小彩笺挂上去。路边,有一家卖场新开张,数十个年轻的女孩子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一手抱着彩色缎带系成的礼物盒,一手抓着成堆的绒状人造雪花,欢呼跳跃着,奋力地向人群抛撒过去。人们走在附近,一不小心,就会有人造雪花粘在头发上。

      他走到远离人群的所在,找了一张木头拼成的长椅坐下来,把塑料袋放到脚边,手脚伸展开。

      站久了,未免疲乏。他活动了一下脖颈,低下头,看到那只圣诞老人的脑袋从口袋的边缘钻出来,咧着嘴,歪着头,正冲着他微笑。
      有什么从他的头发上掉下来,他伸手接住,原来是刚刚抛撒的那些人造雪花。他仔细看了看,只觉得那雪花晶莹剔透,六角的形状做得完美无缺。

      他所有的、那些关于雪花的印象,尽数来自少年时代,初到孤儿院的那个冬季。
      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才蓦然发现,事实上,这座城市,已经很久都没有下雪了。

      五指合拢,把手心里的雪花攥紧,他轻轻地闭上眼睛。

      眼帘垂下的那一瞬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乐声。

      悠扬,缓慢,洒脱,随性,带着一缕浸着风霜的漂泊味道,由远至近,从隐隐约约,到一点点清晰。

      那是——他永远也不会听错的,鹊、桥、仙。

      身体与灵魂在刹那间陡然一震,他睁开眼睛,把头慢慢地向后仰去。

      隔着椅背,视线里,那穿着黑色排扣大衣的那个红发男子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只手机,眉角微微上挑着,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看不透的微笑。

      “在这里想什么?”男人低沉优雅的嗓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难不成,是在想我?”

      他怔怔地望向吞佛那双金琥珀色的双眸,似乎是第一次,他在那总是暗藏深意的眸子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碧蓝色,映着五彩缤纷的彩灯,熠熠闪着亮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一些什么。
      “嘘——”吞佛用食指按住他的唇,轻声说:“没关系,我不着急要答案。”

      “我们的时间,还长得很,是不是?”

      长久的沉默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吞佛轻声笑了笑,然后慢慢、慢慢地俯下身。

      有点温暖,又有点微凉,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有什么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眼睫上。

      就像这个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冉冉而下。

      在他身后,霓虹映照的巨大夜幕里,烟火伴着钟鸣,一朵朵,次第绽开。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A WINTER STOR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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