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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你在堂上高高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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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午的时候,门口架起了音响,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生人。
女人纹着细长的蓝色眉毛,五官深邃,有几分异域风情。她的深紫色皮裤十分贴身,同色系的皮袄在太阳下发着光。与之对应的,那个男人就显得普通得多,嘴角耷拉着,脸上皱纹很深,是中年人特有的苦相。他穿着脏兮兮的中山装,正在弯腰组装音响。
按照习俗,这是女儿请来的唱丧女。
“我滴老妈妈唉,你怎么这么狠心呐,就这么丢下我们这群儿女……”女人哀哀戚戚地举着话筒,腰间挂着一只黑色小包,里面塞满了零钱。
五块钱能唱两首,每首大概三分钟。时不时有人走过去给她塞钱。
于是这个女人从儿子唱到女儿,从侄子唱到外甥……连着唱到四点半钟,巷子口再次出现一个陌生人。
是个女人。
她散落着一头长而卷的黑发,面朝着夕阳慢慢走来。瘦长的脸上架着宽大的茶色眼镜,头上戴着白色的毛线贝雷帽,身上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两根细长的腿笔直得仿佛走路时也不会弯曲,长长的黑色皮靴像套在俩截自来水管上似的,松松垮垮包裹住她的膝盖。
手上既没有花篮也没有花圈,反而拎着一篮子新鲜水果。
大门口的水泥空地上已经搭起灵棚,红色的挡雨布下面是一张张红色的人脸。聚集在门口的这群大老爷儿们用疑惑的目光互相无声地交流,似乎正在脑海里竭力寻找某个长相相似的人好与之对应。
结果依旧是空白。
这条巷子里还有不少人家,也许是左右邻里的客人也说不定。话虽如此,可这群人的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年轻女人。
瞩目之下,那个女人的节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步态轻盈,款款而来。一只手拎着果篮,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就这样走到了众人面前,走到了灵棚之下。
“不好意思,我对这附近不是很熟悉,没找到卖花圈的地方,就买了这个代替……”女人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大而椭圆的茶褐色眼睛。
“你……你是……”孝子们连行礼都忘记了,支支吾吾说着不知所云的话。
“我是杨光楣的孙女,今天是来代她给她的姐姐上柱香。”
哐——谁的玻璃杯碎了。
给老人拜了三拜之后,女人重新戴上眼镜,并解释因为不久前给眼睛做了手术短期内不能见光,这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女人叫徐芮墨,芮芮草木初生,加个墨字,就是黑色的草木。梅许来心头一震,黑色的草木,不就是……烧成灰烬的意思吗?
她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对别人的名字指手画脚。因她被取了这么个令人耻辱的名字,才总是分外留意他人姓名,并推测其中含义,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而非习惯。
习惯是能改的,可本能来自基因。
不对劲,杨光楣是谁?老人只有一个姐姐,就是姨婆,叫……杨光安。梅许来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这场戏真正的主人公——小……姨婆。
可惜的是,现场并未发生预想中的争执,姨婆只简单问了几句,就继续坐在一边喝水。满地的碎玻璃已经被大舅妈清扫完毕,小舅妈靠在棺材后的桌子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人,像是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细节。
几个同辈打过招呼后,母亲让梅许来称呼女人姐姐,“她大你一岁,该叫姐姐。”
她乖乖叫过后,徐芮墨倒也不像预想中的冷漠,轻轻笑着伸出了手。
那只手很苍白,很冰凉,没有一根血丝,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鸡爪子。
梅畏明忽然甩着刘海跑过来,冲着梅芸芸耳语了几句,眼睛不上不下地直往徐芮墨身上瞟。
“我等会问问,看看要给几条毛巾。”
按照本地习俗,孝家要给出礼的亲戚们送毛巾。跟死者同辈的儿女们要给粉色的毛巾,孙子要给大红色的的毛巾,重孙要给绿色的毛巾……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孝家可凭空推算不出来要给几条什么颜色的毛巾。
晚饭时,有一道菜是红烧鸡爪,被酱油上了颜色,光泽诱人,香气扑鼻。一个托盘中可以放六盘鸡爪子,梅许来端着托盘一桌桌上菜,在狭窄的塑料凳之间来回穿梭。
偶然间,她发现梅畏明——也就是她表哥,正坐在徐芮墨身旁嬉笑,完好的右手夹着一根烟卷,另一只手则揣在口袋里。徐芮墨倒是没什么表情,依旧戴着那副眼镜,面前的盘子干干净净的,似乎一口菜都没吃。
见她来上菜,梅畏明很殷勤地起身端菜,顺手拍了拍她肩膀笑道:“哎哟,今天可辛苦妹妹了啊!等会哥哥去超市给你买吃的!”
梅许来侧身躲了躲,不满地收回空托盘,刚打算理论一番,忽然又瞧见许知恒正坐在父亲身边,啃着她刚端过去的鸡爪子。
回头看着忙忙碌碌的老大家的,老二,还有老幺家的,梅许来心里的气还没发就泄了,她的心情是个破皮球,踢不远。
一下班就匆匆赶来的表姐梅雁雁也加入上菜战队,与她擦身而过时说:“厨房里有很多罐头,我悄悄藏了好几瓶黄桃的,等会过去吃。”
在厨房打下手的好处就是,可以开小灶。于是破皮球里剩余的气也都消失殆尽了。
后厨不在屋里,请来的大厨自带煤气炉灶,在后院走廊的水泥地上大展身手,铁锹当锅铲,脸盆当餐盘。一罐罐荔枝罐头被倒进老旧褪色的澡盆里,又有一罐罐黄桃罐头被倒进去,用水舀子混合几下,也不管卫生不卫生。梅许来舀起差不多数量的水果,怀着复仇似的快感给桌上的人上了这道菜。
最终,她也没有上桌吃饭。
洗碗时,她搓着抹布,忽然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扎手,于是摊开一看,发现这所谓的抹布竟然是一条女士内裤,而扎手的罪魁是那已经破损的橡皮筋。
这是一条已经快成碎布的——女士三角内裤。
她举着那块破布,像举着童年时期的玻璃弹珠,向她的母亲奔跑而去。
“妈妈,看看!大舅妈跟你一个样,用内裤当抹布!”她凑在梅芸芸耳边,笑得不可自已。
梅雁雁夺下她的抹布,疑惑地看了看,“在灶台上用这个东西不会得罪灶王爷吗?”
“会吗?”梅芸芸恍然大悟,继而后知后怕。
“古人说,女人用的这些东西是秽物,是脏东西。但是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那些言论不过是封建社会拿来压制女性的工具而已。我想管理天下人民温饱的灶王爷肯定不会这么老古董。”
梅芸芸这才松了松紧绷的肩膀,她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说:“我听说,人老了之前那段时间,会吐出一口黑气,让吸到的人也生同样的病,你们说,这是不是真的?”
“这是什么鬼话?”学医的梅雁雁不屑一顾。
梅许来却从母亲的脸上发现了不一样的情绪,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说辞:“妈妈,你这说的是传染病吧,可这次并不是啊!”
“不是传染病,就是说,那股黑气只会影响跟死者最亲近的人的身体,其他人,像儿媳妇吸了都不要紧,有血缘关系的就不行。”
“那你说的就是基因遗传的病,可这个病也不是基因导致的啊,只是个意外。”
“意外……”梅芸芸紧紧抓着衣角,嘴唇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