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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是个人就会演戏 ...

  •   洗手间的杯子里插着五花八门好几只不同使用程度的牙刷,勾出梅许来并不舒适的记忆。
      小学前的那段时间,母亲整日在棉被厂上班,她像一只旧包袱,被丢进了老人的那栋三层小楼里。
      为什么奶奶不管她?父亲年轻时是个街溜子,奶奶不喜欢父亲,由此也不喜欢她。尽管她是长孙,却没得到该有的优待。
      老人信佛,经常带着她翻山越岭,四处找庙烧香。年幼的她看见那些略显狰狞的佛像总是吓得做噩梦,每到这种时刻,老人似是安抚一般掏出一台暗红色小广播,那台只有一首曲子的小广播,推下开关,放出那首在老人母亲葬礼上循环播放的曲子。
      上天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听说,哀乐是有歌词的,整首歌只有这么一句歌词——上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让我残年孤独,不能自理,失去自由,禁锢于这幅躯壳?
      老人静静躺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又跑题了,明明在说牙刷的事情。
      这几根牙刷样式风格迥异,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被插在这个白得发黄的杯子里。可是,这几根牙刷,梅许来都用过。
      她自小跟梅雁雁亲热得好比亲姐妹,也常来这里小住。年少的她不懂什么叫口腔卫生,不懂得牙刷不能互用,甚至以为,蛀牙真的是因为嘴巴里长了虫子。
      为此,她吃了大亏,补了七八颗牙,钻得她哭爹喊娘。
      如今,她手里拿着新买的牙刷,新买的牙膏,跟过去告别。
      正开刷时,梅芸芸探头进来,眼睛在那几根炸了毛的牙刷上扫来扫去,“今晚怎么办呢?现在去超市买牙刷?”
      “放心吧,下午我跟大姐一起买过了!在客厅桌子上的塑料袋里,对了,给爸爸跟弟弟也拿一下。”
      “你爸爸晚上不刷牙,没事的。”
      梅许来呕了一下,不是恶心,而是牙刷戳到了喉咙,她吐干净泡沫,笑了,“那你应该纠正他这个坏习惯,而不是为能节省一根牙刷而高兴。”
      “就你能耐!出去念了几年学开始瞧不起人了是不是?”
      “这可不是瞧不起,而是为你们带来新思想新习惯!”
      母女两个挤在一处,你洗脸我刷牙,笑得不亦乐乎。不知为何,却有种虚假的腻歪之感。母亲的笑很刻意,但她只能配合演出。
      这可正在办葬礼呢!
      她曾经以为,至少,母亲是爱她的。借着温水,洗干净脸上的咸咸的泪水,假装一切正常。白天,趴在棺材上哭是应景,夜里,在这里哭是做戏。
      其实,都是做戏,关键是,做给谁看。
      一出是人们喜闻乐道的孝女哭哀,另一出,只会令人不解。
      就连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此刻会有种想哭的冲动。
      “上午,大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她洗完脸,正抽出几张卫生纸擦水,让出位置,站在弯腰洗脸的梅芸芸背后。
      洗手间的灯光集中在洗脸池附近,此刻的梅许来全身都藏进了黑暗中。
      “然后呢?”梅芸芸正在搓洗面奶。
      “我还跟她说笑,我以为这照旧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我以为,这是一通没有任何纪念价值的普通电话……然后,她告诉我……老了,走了,我开始还没意识过来,好像做梦一样。”
      梅芸芸开始擦脸,擦得很重,像是要把脸皮擦下来。
      “我跟领导请假,去车站买票,坐大巴,然后是小恒的电瓶车……这一路上,我都在酝酿情绪,我哭不出来。我拼命去回忆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记忆,可是,我还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进入这条巷子的时候,我从弟弟的车上下来,看见套着白布的舅舅们,看见那一群老人站在门口说话,大舅忽然朝我弯腰行半跪礼……”
      “你哭了……”梅芸芸放下毛巾,眼睛红红的,也许是被热水熏得发红,“我听你小舅妈说,你哭得很伤心。”
      “我不是想说这个,你听我说完,”梅许来动也不动,匀速继续,“然后我走进后厨,你给我端来一碗面,我中午没吃,却一点都不饿。这时候外面来人了,你赶紧出去,紧接着,传来一阵嘶哑的哭声,我问大姐,这是谁在哭?她说,是你妈妈啊!”
      梅芸芸睁大眼睛,一副不解的模样。
      “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哭。”梅许来说完,两人都沉默着。
      此刻,大堂中忽然一阵骚乱,打破了这古怪的氛围,两人出去一看,原来是许知恒回来了,顺带着一身污泥。
      “怎么回事?”梅芸芸急速走上前,手中没放下的毛巾起了大用处,为他拍打衣服上的脏污,“受伤了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回来的时候路面结冰了,打滑摔了一跤。”许知恒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像个木偶。不,木偶都比他表情丰富。
      梅许来心中不满,表面却维持着和平。见母亲用力掰开弟弟左手的手掌心,隐约看见一块血渍,她不免心中一惊,凑过去问:“受伤了怎么也不说?本来你手就冻得跟猪蹄一样!”
      “没事!”往常总低眉顺眼的许知恒此刻却坚定地缩回手,“等结痂了就好了。”
      没事的,就破了一层皮!舅舅们也都帮腔,反倒是父亲站在一边不说话。
      “那赶紧去吃饭吧。”梅芸芸将毛巾翻了个面,用干净的部分帮许知恒擦干净伤口里的泥巴跟石子,带着他进入后厨。
      “不去医院吗?不用消毒吗?”梅许来追上去,不理解为什么对待这个最亲最宝贝的儿子,他们好像也十分随意。
      其他人纷纷笑出声,其中有嘲笑的意思。似乎在这里,她是个异类,是个没有常识的怪物。
      “果然去城里念了大学的就是不一样啊,擦破了皮还去医院……”
      身后,不知道谁说的。
      不,不行!梅许来克制着情绪,她不能在这里就被打败,她必须忍住!
      厨房里,弟弟左手放在桌下,斜着身子吃面,梅芸芸正在煎鸡蛋,偶尔回头,打趣道:“还不端着碗吃饭!这个古怪姿势跟你爸一个样!”
      忽然又改口,“算了,你手擦破皮了,今天就这样吃吧。”
      “可是……”
      没等梅许来说完,梅芸芸又说:“今晚你两个舅舅守夜,车子摔成那样也不能骑了,不然你爸还能带着你弟弟回去。可是,这样房间就不够了……楼上只有两间,你爸跟你弟睡一间,你大舅妈睡另一间,要不,你跟你大舅妈睡一起吧,怎么样?”
      “那你呢?”
      “我睡这个屋……”梅芸芸努努嘴,指着紧靠厨房的这间小屋,这是老人去世前居住的地方,摆着老人去世时睡的床。
      是死人睡过的床,也是她最亲的亲人睡过的床。梅许来没有丝毫犹豫,“我跟你一起,睡这里。”
      弟弟抬了一下头,原来是梅芸芸用锅铲盛着两枚荷包蛋走过来,啪嗒一下扔进面碗里。
      “可是……你不怕?”
      “我怕什么?外婆去世前说过,她会保佑我。”梅许来笑了,“她还说,那些对她不好的人等着倒霉吧!”
      “那只猫……”梅芸芸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自我开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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