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剑》春也眠

17、归处（上）

　　纪瑶从地牢里出来时，第一反应便是闭上了眼睛。

　　地牢幽暗，乍一见了天光，便觉双目刺痛。陆凌绝忙上前，温声道：“如何了？”

　　纪瑶闭目不语。眼睫微颤后，她涩声回道：“结束了。”

　　陆凌绝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推你走。”

　　盛天星落后她们两三步，神色迷茫，显然还在为之前陆凌绝所说而疑惑。恨？纪瑶为何要恨纪珩？既然恨，又为何不顺势让他死了？

　　“纪姑娘，此事了结之后，你有何打算？”陆凌绝问道。

　　纪瑶垂着头默默无语。片刻后，她道：“不要再叫我纪姑娘。从这时起，我不姓纪。”

　　她如此憎恨纪家，当然不愿再冠以纪姓。陆凌绝很快想通，于是道：“都好，你愿意怎么做便怎么做，无人能够束缚你。”

　　“我要继承母亲的姓氏，她才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通之人。”她轻声道，脸上泛起发自内心的笑意，“此后我叫做何瑶。”

　　盛天星追上来：“纪……何瑶，你对纪珩说了什么？他还死不死啊？”

　　听她问得耿直，陆凌绝不禁失笑：“哪有你这么问的，倒像是盼着他死。”

　　“本来就是。”盛天星无谓道，“那凶手被他抢先杀了，我心中正憋闷呢。原本还想待捉到了真凶，将他慢慢折磨至死，如今真凶死了，他纪珩替上，我倒也不大介意。”

　　她歇了口气，又道：“不过何瑶亲自来这一趟，我看他是死不了了。”

　　语气中犹有无尽遗憾。

　　何瑶轻笑起来：“我告诉他，之前我在他体内下了同体之蛊，我死他死，他亡我亦亡。”

　　陆凌绝叹了口气：“怎么事到如今，还要骗他。”

　　盛天星也道：“哪里有这样的蛊？倒是听说过有一种子母蛊，母蛊尽则子蛊亡。”

　　何瑶只是笑着。

　　“你是故意要他心怀愧疚？”陆凌绝苦笑起来，“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不过，何姑娘，你应该恨极他了才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尚有用处。”何瑶打断她，淡然道，“我已形同废人，纪珩这样一枚听话的棋子，有如一把好用的兵器，在必要时，我会利用这把兵器，保护自己。”

　　“况且……”她忽然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白无常曾对我说，纪珩的生死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白无常？”陆凌绝很快反应过来，“她见过你了？”

　　“就在昨日。”何瑶道，“若非如此，那位楚离宵姑娘也找不到我的藏身之处。”

　　陆凌绝了然：“看来她这番孤身探敌营，确然有所收获。”

　　“她说完之后，我想了很久。后来我终于明白，他死了与我而言并无益处，不过，轻易能够掌控一个人的生死，那种感觉确然……”何瑶露出残酷的微笑，“令人着迷。”

　　与此同时，破厄厅中。

　　陈妙真环视厅内众人，双目中精光暴涨：“此案我也有所听闻，如今一恨当初未曾将她母女二人接回九龙山，二恨不能亲手杀了纪方禹那畜生！”

　　金剪枝出言道：“陈掌门息怒。”说罢又转向黑无常，“纪姑娘现下处境艰难，在下以为，若能得九龙山庇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妙真闻言，脸色稍霁。她看向黑无常：“那姓纪的尸体在何处？”

　　黑无常道：“停在殓房中。”

　　陈妙真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正当时，陆凌绝三人踏进厅中。

　　何瑶年幼时也曾跟随娘亲上过九龙山，因此认得陈妙真，如今乍见之下，一时间居然不敢相认，只怔怔地望住她，嘴唇轻轻颤抖着。

　　“阿瑶么？”陈妙真“腾”地站起，双眼直勾勾看向何瑶，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一遍，渐渐红了眼眶，“是阿瑶，是阿瑶！你长大了……”

　　“陈师母……”何瑶一句话未说完，已然落下泪来。

　　陈妙真快步走上前，又是欢喜又是痛惜，不住道：“莫怕莫怕，师母来了就好了。”

　　陆凌绝不忍打搅她们，默默退下，路过金剪枝时状似不经意扫了他一眼。

　　金剪枝倒也坦荡，微笑回望过去，浑似无事人。

　　陆凌绝收回目光，低声道：“舒理死于一把刀。”

　　“哦？”金剪枝岿然不动，“原来如此，多谢姑娘告知。”

　　陆凌绝又看他一眼，微微笑起来：“不必谢我。”

　　盛天星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另一头，陈妙真道：“我欲带阿瑶回九龙山，只是在此之前，尚有一件事要做。”

　　黑无常道：“陈掌门但说无妨。”

　　陈妙真道：“纪方禹的尸首，需交由我九龙山处置！”

　　黑无常略略思索，既然苦主们都愿意息事宁人，那么与九龙山做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盛秋园等人神色皆无异常，约莫是无异议。便道：“只要得纪姑娘准许，并无不可。”

　　何瑶淡淡道：“我已不姓纪，不必问我。”

　　陈妙真道：“是了，合该随我二师妹姓。”

　　黑无常道：“殓房肮脏，陈掌门是打算——”

　　陈妙真直截了当：“将那尸首抬上来便是。”

　　众人并不反对，大约也猜到陈妙真有何用意，俱都默默等着。过了一会儿，便有两名下属抬了具盖着白布的尸身上来。

　　陈妙真慢慢走上前，揭开白布，那尸体面貌仍清晰可见。她厌恶地皱着眉头，手背上青筋凸现。

　　“阿瑶，你过来。”陈妙真忽道，“拿着我的剑。”

　　何瑶依言，从陈妙真手中接过一把古朴小剑。她已然知晓会发生何事，握剑的手止不住颤着。

　　“毁了他的尸身。”陈妙真冷冷道，“用你全力。”

　　何瑶怔愣片刻，下一瞬，她抽出那把短剑，用尽全身力气往那具尸体上捅去。

　　她双目赤红，沉疴已久的身躯骤然爆发出一股力量，重重刺向纪方禹的尸首。像是要把生平所受的所有苦难、折磨、痛苦尽数发泄其中，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又变成当年那个小女孩，那个羸弱无力，但已然在心中深深埋下复仇之火的孩童。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这残暴诡异的一幕。

　　尽管何瑶身体虚弱，可等她停手时，那具尸体也已然坑坑洼洼，不成人形，尤其是一张脸，血肉模糊。

　　“自此以后，你就是何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陈妙真肃然道。

　　随即，她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柔声道：“回到九龙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