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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十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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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易果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她身旁坐下,然后叫来服务生开始点菜。
“如果想让投资人开心地投资你们的节目,”点完菜后,他转头看着她,“就多少收敛起你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对我笑一笑吧。”
知乔照他说的做了,但也许表情实在很古怪,引得谢易果哈哈大笑起来。
“你很有趣,”他说,“我想如果只能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你的话,就是‘有趣’。”
知乔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好吧好吧,”他投降似地举起双手,“我是来道歉的,可以吗?”
“……”她仍然皱着眉头瞪他。
“别这样,”他也收敛起那副稍嫌玩世不恭的笑脸,用一种诚恳的口吻说,“小蔡,不管怎么说,我今天是来道歉的。我想请你用一种宽容的心态来看待我,不要把我想成十足十的混蛋。”
“……”
“收起你警惕的眼神,”他对她的戒备毫不在意,甚至于更像在哄她似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不然我今天不会约你来这里。”
知乔抿了抿嘴,还是有点吃不准他的来意。也许几周之前有人告诉她谢易果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但是现在,她觉得他也许比冯楷瑞还要老奸巨滑。
“我们能不能至少先相互表达一下善意?”他的口吻仍像是在哄骗她,“能笑一笑吗?我是说真正的笑。”
知乔想了想,无论如何,如果他愿意投资她的节目,那么微笑根本不算什么。于是她放下心中的嫌隙,对他微微一笑。
谢易果看着她,没有说话。
“?”
“没什么……”他忽然有点不自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眼睛开始玩面前的餐巾。
“听说你愿意投资……”知乔还是沉不住气地开口问。
谢易果点头:“没错。我想这是我表达歉意的一种方法。”
知乔在心底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愿意出钱,我就要谢谢你。”
“即使那些钱原本应该属于你?”
“……”她沉默着,很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说些可怕的话。
“对不起。”他忽然看着她说,“那个时候,我不该那么做。”
“如果你是真心的话,我接受你的道歉。”
“你从来都是一个那么好说话的人?”他扯了扯嘴角。
“如果不触犯某些原则的话……是的。”
“那么,”他忽然探过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触犯了的话,你又会怎么样?”
知乔本能地往后仰,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到椅背上了:“没、没怎么样。就是我会把你划分在朋友的范围之外。”
谢易果看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点着头。然后坐直身体,继续用手指拨弄餐巾。
“我想你应该猜得到,”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才是真正的我。”
知乔沉默着,没有答话。
“那么这样的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说完,他看着她,眼里竟然有一种稍纵即逝的不安。
知乔也看着他,毫不羞涩、毫无顾忌地看着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想你还是先做我的投资人吧。”
谢易果愣了一下,然后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服务生把菜送上来,这顿饭总得来说吃得很……古怪。至少从心里,知乔还是对这样的谢易果感到困惑。
“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他笑笑地看着她。
她洗耳恭听。
“你一定在想,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到底是个邋遢老实的IT宅男,还是老奸巨滑自命不凡的混球?”
“……”知乔不懂得如何撒谎,于是只能扁了扁嘴,沉默不语。
“那么,你得出结论了吗?”
“没有。”她老实地回答。
谢易果看着她,然后笑着耸肩:“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我两者都是?”
知乔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是个精神分裂的家伙。”
“说不定。”他还是笑。
“……”
“可以再对我笑一笑吗?”
知乔有些厌烦地抬起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提出这么多古怪的要求。但最后,看在他是投资人的份上——当然这也是她来赴约的目的——知乔还是咧开嘴,对他笑。
谢易果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声说:“有人要气炸了吧。”
“?”
谢易果的眼神游移不定,实在让人无法肯定他究竟在想什么。正当知乔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走到她身后,用一种低沉的声线说:
“够了吧。”
她怔了怔,这声音……不是周衍又是谁?
周衍从她身后走过,绕到谢易果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一脸镇定地说:“你愿意出多少?”
“……”
“关于投资的事,我希望你不是来捣乱的。”
谢易果点点头:“我把合同带来了,吃过饭后,我会交给冯先生的。”
周衍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想要表示感谢的意思。
“那么,”谢易果也看着周衍,“现在可以让我跟小蔡继续单独地吃完这顿饭了吗?”
“不行。”周衍斩钉截铁,“她到时间回家了。”
“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有门禁。”谢易果看着知乔说。
“我……”她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现在才七点多。”谢易果看着手表说。
“她八点之前必须到家。”周衍回答。
“那我送你回去。”说完,谢站起身。
周衍也跟着起身:“不用了。”
谢易果没有坚持,只是定定地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周衍,最后说:“好吧,那么小蔡,我们下次再约。”
周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知乔的外套,把仍在错愕中的她从椅子上抓起来,往外走去。
“谢易果,投资的事情是真的吧,合同不是骗人的吧……”她只来得及说到这里,人已经在餐厅外了。
一阵冷风吹来,知乔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周衍停下脚步,把毛皮大衣披在她肩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知乔紧紧抓着大衣的领子,想了想,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谢易果,可是……如果他真的愿意投资的话,我想也没必要把关系弄得太僵。”
“……”周衍紧紧地抿着嘴,似乎在忍耐着。
“嗯……我知道,也许在你看来,那笔奖金应该是我们的,而现在他却以投资人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她安慰道,“我心里也不好受,因为这事是我搞砸的,我必须负上责任,所以我答应他一起吃顿饭,我说过会尽一切力量让这个节目继续做下去。”
“……”
“所以……”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话能对周衍起什么作用,此时此刻,更是如此,但她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所以别生气了,我明白你一定心有不甘,可是你就当不认识他好了,就当是一个秃顶的色老头要给我们投钱好了。这样一想,说不定会好受很多的……”
寒风中,周衍沉默地站了许久,然后忽然说:“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
周衍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再说下去,紧紧地抿着嘴唇,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他在知乔看来,却显得很孩子气。
两人又笔直地站了一会儿,周衍才说:“我送你回去吧。”
知乔轻叹了口气:“能先去吃点东西吗,我饿得要死。”
“……”
“而且说真的,我可没什么门禁。”
周衍释然地笑了笑,拽着她上了出租车:“从今天开始有了。”
他们依旧去吃火锅,坐在那热气腾腾的店堂里,知乔看着自己身上的毛皮大衣和丝质的礼服裙,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咦,”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今天是平安夜吗?”
周衍皱了皱眉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会儿,惊讶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知乔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松了下来。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锅里那翻腾在水面之上的鹌鹑蛋在她看来是如此地美味,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地吃一顿,然后回家睡觉。
什么约会、谢易果、平安夜……这一切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活在当下,她应该好好地体会生活给予她的启示,然后做她该做的事,成为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如果真的能拿到投资,”周衍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
知乔心里有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但她只是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吃着碗里的鹌鹑蛋:
“我们能先不谈工作吗?”
“……好吧,”周衍苦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谈工作我们就没什么其他的可谈了。”
“怎么会,”知乔瞪了他一眼,“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谈。比如,你给蒋柏烈写明信片之后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什么也没发生。”周衍耸肩。
“……”这倒是出乎知乔的意料之外。
过了几秒钟,周衍忽然说:“他给我打电话了。我在……我在明信片上留了电话号码。”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想了想,才说,“十几年前的我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十几年后,我们竟然又在同一座城市生活。我曾经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看见那些人,因为后来当我回到学校继续学业的时候,我再也没遇到过他们,据说跟我不同组的那几个同学也转了校,毕业那一天我甚至怀疑我所经历过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会不会那只是我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我们约出去见面了,”看到知乔惊讶的表情之后,他补充道,“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在他工作的医学院附近的咖啡馆里。”
“其实我一直很诧异,你们那么多年没有见面,但在悉尼酒店的餐厅里,我觉得他一眼就认出了你。”知乔说。
“我也是。其实我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也许你们都没有多大变化。”
“也许吧,”周衍似乎有些感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外形的变化不大,内心却跟以前大不相同,甚至性格也改变了。”
“你是说你,还是他?”
“都是,”周衍坦然地看着她,“我们曾经都是意气风发,骄傲自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以为地球是因为我们而转的。”
“……”
“可是当我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看到他在角落的沙发上对我招手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跟我走过相同、或者说类似的路……”说到这里,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他告诉我,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也跌入了人生的谷底,每天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知乔悄悄地放下手中的碗筷,为周衍的玻璃杯里倒上可乐汽水,深褐色的液体从瓶口流进玻璃杯的时候,发出“呲呲”的声音,气泡漂浮在其中,平静中带着激烈。
“所幸他的家人都在美国,他父亲也是一个心理学教授,在家人的帮助下,他走出了阴影,而且他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是在同一学期复课的,但我们竟然从未在学校里碰到彼此……”
“也许你们的潜意识里都不想再看到对方。”
“也许,”周衍苦笑了一下,“也许那时的我们在潜意识里还是在逃避,因为面对现实实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知乔很想体会他的感觉,但她觉得自己无法做到,一个人永远不会明白另一个人内心的痛苦,除非这痛苦是一起经历的。
“他告诉我,大学毕业之后,他也辗转去了许多地方。他在一家全球连锁的度假村工作,每年都会更换工作地点,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大洲——当然,除了南极和北极。”
“就这一点来说,跟你很像,”知乔不禁打断他,“你不也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吗。”
“是啊,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忘却痛苦,振作起来。”
“那他又是怎么当上心理医生的?”
周衍露出一个很古怪的微笑,看着知乔说:“因为女人。”
“?”
“别这样看着我,虽然听上去有点泄气,但我不得不承认,会令男人改变的,通常都是女人。”
“让我猜猜……”知乔努力在脑海里编织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然后跟她一起来到这里,当上了心理医生,最后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周衍无奈地大笑着,笑得眼睛也弯了:“女人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全部都是浪漫的幻想吗?”
“……”
“不,”他说,“他们没有在一起——尽管他的确是因为爱上了这个女人而来到这座城市并且当上心理医生的——然而结局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他们是彼此关心的朋友,却不是恋人。”
知乔皱起眉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惨烈”的故事,她的这副表情再一次引来周衍的大笑。
然后,他嘴角擒着淡淡的微笑,继续道:“但我觉得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终于开始承担一个人对于社会、对家庭、对自我的责任。他不再逃避任何东西,而是安心地试着面对和承担生活的压力。”
“……”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现在的我和他很像。或者准确地说,这十几年来,我们的成长脚步竟然如此地相似,也许我们之前的人生完全不同,但在某一刻,我们都被某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命运。然后,我们的人生道路变得相似。”
“可是改变他的是一个女人,而改变你的,是一个男人。”尽管眼眶有些湿润,知乔还是开玩笑地说。
周衍笑着点头,像是被她的话勾起了某些回忆。
“我想,是你父亲的去世,让我真正意识到,我所肩负的责任。不止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他如是说。
火锅里不断升腾起来的雾气包围着他们,在这个三十岁之前的最后的圣诞节,知乔发现自己的心情非但不是忐忑不安,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天晚上回到家以后,知乔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九点多了。她缓缓从老妈那件即使过了十几年仍然堪称华丽的毛皮短大衣里退了出来,她来到镜子前,就像谢易果说的,男人婆打扮起来也可以很漂亮。
她拢了拢头发,又摆了几个经常在电视画面里看到的那种撩人的姿势。最后,她苦笑着踢走高跟鞋,隔着薄薄的袜裤踩在柔软的俄罗斯地毯上。
无论多美丽,这都不是她,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就是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以及白色球鞋的女孩,每一次都期待去到不同的地方,每一次又都期待平安地回来。
失望和希望交织在她选择的道路上,然而,她更相信这个世界,是希望多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