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行》夜平阑

23、章第二十三

　　温慈看着面前这位尊贵的异国公主不知在想什么的神情，也随她的动作垂眸去看手中那份讣告。

　　老友亲手写就的错漏百出的文字使他当时不消多想便明了了对方的深意。

　　彼时的江应淳还在司荆书院中求学，他知晓自己的身份特殊，便拿出所有门生中最努力的劲头来埋头苦读，是任谁见了都觉得用功又可爱的小师弟。

　　温慈收到南让的那封讣告之后，并未急着作出决定，只是面色如常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书柜中。

　　而现在的温慈看着面前缘悭一面的江延锦，看着她有些愧疚的神色，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江延锦垂眸安静了许久，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思量什么，或许也只是难得难以压抑的走神。

　　她的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紧握拳复又松开，这才下了决心抬眸去望温慈的神情：“温院正，我……江郎君他，当初是如何看待这封讣告的？”

　　温慈用手轻轻摩挲着经年泛黄的纸张，忆起自己那位学生从未如此失态时的模样。

　　他当时将薄薄的一页纸张随意地放进了自己书柜的一本书中，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时间思索决定，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此事随命运的安排去吧。

　　由此许多年间皆是相安无事，直至有一日，温慈方结了上午的课业，便注意到这个今日状态明显不对的学生仍望着窗外走神。

　　温慈笑着同其他学生道别，而后慢慢踱步到仍跪坐在原地的江应淳身旁，语气难掩关切：“应淳？”

　　彼时的江应淳这才像是找回了些神智一般，他抬眸望向自己亦师亦父的恩师，却在看到他忧虑目光的那一瞬就不自然地转回头去。

　　温慈看着他桌案上没什么笔记的书册，又看着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纸张，心下了然。

　　他索性也跪坐在学生面前，耐心地等待他收拾好情绪再开口。

　　“……老师。”江应淳的嗓音中还有未曾变声的稚气，“我、学生昨日前去老师书房中借书，却寻到了这张纸。”

　　他将被自己攥得发皱的纸张恭敬地双手递上，忐忑地等待老师的解释。

　　温慈心下叹气，面上却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这是南让先前托人送与我的。”

　　彼时的江应淳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他下意识地依赖自己的亲人，闻言面然便骤然发白。

　　他不可置信一般重复着自己的问句：“老师，我的姐姐、我姐姐她、她……？”

　　温慈的面庞泛上几分遗憾，他叹了口气帮江应淳收拾着桌案上杂乱的笔墨书册，不发一言。

　　江应淳的手不自主地抖着，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又因腿软而险些跌倒，而后便失礼地当着温院正与门口许多师兄的面狼狈地落荒而逃。

　　江延锦听到此处，面上已经泛上不忍之色，她见温慈的讲述暂歇，便也突然插了句：“我当初只想着不要连累淳儿，却未曾想到，淳儿竟然对我还留着如此之深的感情。”

　　温慈从自己的回忆中抽离，闻言也只是感慨：“何至于用‘竟然’来形容呢。你既对江应淳如此在意，我那学生自然也同你血脉连心啊。”

　　江延锦本想说些什么平复自己的心绪，却在此时听到温慈略带疑惑的问询：“不过说来，我倒也是好奇，殿下究竟是为何要一心斩断与亲人的联系？”

　　江延锦在顾登楼面前还对自己曾经的身份有所保留，但是在弟弟的师父在面前还是比较坦诚的。

　　她知道对方知晓自己的底细，也不托大：“我现下是平兰皇室，可淳儿定然是要回到海桐城中去的。若是我在前去平兰前仍与他保持联系，难免会被有心人做了文章，甚至我父母的声誉也没有平复的机会了。”

　　温慈听罢她的理由，却皱眉摇了摇头，不认同地出言：“痴儿。”

　　“且看看你现今过得是何如的日子吧。你的亲人、你的丈夫、你的旧友，在他们面前需要将自己伪装成不同的模样，这样难道就高枕无忧了吗？”

　　温慈放柔了语气，他去看对方不小心露出的右额上的伤口。

　　“南让帮你改变过容貌，你也如愿曾活成不同的人，可是我那学生也非感受不到的蠢物，你与他有此种缘分，终究会有暴露的一天。”

　　江延锦闻言愧疚地低下头去，声音近似喃喃：“可是事已至此，若是揭穿我的欺骗，顾登楼、江应淳，还有兰采嵘他们……”

　　温慈只是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断了她的话：“若是如此，平兰的长宁公主殿下本应继续在平兰享受着独一份的荣宠，又何至于嫁到亭韶国来？”

　　江延锦被他犀利的话语所伤，讷讷不能对。

　　她犹豫了半晌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和了神色，而后她缓缓抬手，拿起温慈桌面上那封由南让写就的讣告，慢条斯理地将其缓缓撕碎，又把碎片小心拢到一处。

　　江延锦面上带着无奈地笑意，赔罪道：“擅自处置了院正的书信，还望见谅。且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温慈见状，也知既已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再激她，只是柔和了神色温声言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话，非是指责的意思。不过是见殿下为身外之事所扰，斗胆多言了几句罢了。”

　　江延锦面上的笑容更真实了些，她礼貌地道：“院正所言，字里行间皆是对我的关心，又何来指责一说。”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正色下拜：“当年院正对我与淳儿的帮持，以及院正对淳儿这些年间的关照，乃至于今日院正同我的点拨之言，江延锦皆铭记在心，还愿院正受我一拜。”

　　温慈扶起她的胳膊：“许久未曾听闻‘江延锦’这个名字了。”

　　江延锦只是回以一个微笑，她将桌面上方才被撕碎的纸张拢好收起，再与温慈道别后也将其带走离开。

　　门口候着的千叶见状迎了上来，低声汇报着：“主子，昭康王殿下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不过不曾知晓他是否往这边来。”

　　江延锦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将方才升起的那一团乱麻的思绪都按部就班地压了回去，她长叹了一口气后垂眸道：“我们走吧。”

　　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经过她们的阿灵有些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不过她也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好似她也未曾发觉站在不远处的顾登楼一般。

　　顾登楼孤身一人站在院墙投下的阴影中，他的身形并不惹眼，书院内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有自己的匆匆，故而无人注意到此处。

　　顾登楼偏过头去望刚从温慈房间内出来的江延锦，看着她与侍从离开的身影，竟觉得长宁公主此时的心情似是有些轻松一般。

　　他疑惑长宁公主能够同自己的恩师相谈甚欢，也疑惑对方与其长谈后的反应。

　　故而，顾登楼缓缓离开了院墙之下，他随意地踱着步子闲逛，像是偶然一般路过了温院正的书室，又礼貌地敲门进入。

　　温慈方送走了江延锦并没多久，此时又见顾登楼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得也在心底感慨了一声。

　　他看着自己学生阴晴不定的面色，询问道：“登楼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寻我？”

　　顾登楼先向老师行礼，而后才缓缓道出自己的疑惑：“方才学生似是看见平兰的殿下从老师的书室内行出……”

　　他收拾好了情绪，微微笑着：“不知老师觉得，长宁如何？”

　　温慈并未急着回答，他把问题抛了回去：“想你前去平兰接亲至今也已月余了，不知登楼觉得，那位殿下如何？”

　　顾登楼恭敬应下，不由得垂眸道：“同弟子先前设想的一般，她是一位很好的妻室。行事妥帖、审时度势，并未有骄奢之态。”

　　温慈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他只是说着：“方才那位殿下向我讨教了一些事务，倒是与你心中的那个形象有所出入。登楼啊，若是这位殿下令你满意，你二人身为夫妻，自然也不能尽是疏离。”

　　“学生明白了，”顾登楼行礼道，“学生会好好对待、多多关心夫人的。”

　　师徒俩又谈了些有关诗会唱和的问题，而后顾登楼才起身告辞离开。

　　他出了书室的门，又不动声色地朝着早些时候江延锦离开的方向望去，可惜入目的唯有草木。

　　顾登楼听出方才温院正话中对长宁公主的维护之意，却不知为何老师要维护她。

　　明明上午二人一同拜见温院正时，老师对长宁公主的态度还只是如同陌生人一般，可就在长宁公主与温院正单独交谈了一番之后，老师反而对她的态度大为好转。

　　顾登楼顺着江延锦曾走过的路往住处行去，却恰巧在回廊的拐角处停留。

　　他仍然记得，七年前回到书院中拜访老师的他，在此处却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师弟。

　　可惜当时的时机并不算好，那位小师弟正哭得泪流满面又不想发出什么声响，彼时的顾登楼只是叹了口气走过去，递上自己的帕子罢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正是江延锦的弟弟江应淳，而当时正被他死死攥住的，是一封不知何人所写的讣告。

　　顾登楼思及此处不禁冷笑着，错漏百出的讣告而已，不知是旁人对江家遗孤的戏弄，还是专门为了将江应淳保住的用心良苦。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长宁公主的脸来，顾登楼笃定长宁公主定然与江延锦有所联系，只是不知究竟联系到何种程度罢了。

　　为此，他专门在司荆书院处拖慢了江应淳前来汇合的脚步，希望在这几日中能亲手摘下对方仍未脱落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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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的写得好卡，一边写一边怀疑自己的剧情安排……
决定还是不要在剧情上钻牛角尖了，大脑CPU烧了之后只想看阿锦登楼贴贴，下一章还是多塞点糖吧（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