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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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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吗?长阳仙尊静修多年,今天正是出关之日,宗门上上下下的大人物,什么宗主啦,长老啦,都要在主峰迎接。”
“什么什么?这样说来,沈长老也会去?”
“那是当然!沈长老可是仙尊唯一的弟子,谁都能少,唯独少不了她!”
云止宗山下有一条流淌而过的长河,冬日晨时,宗门杂役弟子蹲在河边浣洗,脚边堆着小山一般高的衣物。洗涤之事枯燥无趣,做了一会,就有人悄声聊起天来。
其中最为聒噪的便是静言,一边使劲搓衣服一边跟众人聊天,她对沈玉轻极为崇敬,听人聊起,抛下衣物幻想起来:“你们说,仙尊出关这样天大的喜事,沈长老会不会一时高兴,宣布收个徒弟啊?”
话音刚落,旁边人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沈长老修道以来从未收徒,咱们这种跟她见一面都难的人,怕是下辈子都没有这样的福分喽!”
几人声音太大,引来管事弟子一番斥责:“这些衣服洗完还要拿去晾,不要慢手慢脚耽搁时间,更不要谈天说地,闲聊和你们无关的出关大典。”
掌事者不苟言笑,声色平静而冷淡,没有一丝感情。她若是个言词激烈,说话难听的人,别人一时气血上涌,兴许还会辩驳几句,但她表现得淡然冷漠,别人就算高声辱骂,也是这副腔调,时间一久就没人跟她争了,争得越厉害,越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被她一斥,静言乖乖地不再说话,江惜雪蹲在旁边,搓洗手中的衣物,她来云止宗这几日,每天除了洗衣添柴,就是夜值挑水。好在她对做活并不陌生,父母故去之后,她一直独自讨生活,不是帮镇上饭馆砍柴烧锅,就是帮药店掌柜跑腿买药材。
相比之下,静言就没那么好受了,她是富商之女,从小在家娇生惯养,现在入了云止宗,没人娇也没人疼,上次砍柴伤到手,划了道口子,现在被河水一激更加疼痛难忍,轻轻“嘶”了一声。
江惜雪听到,挨过来悄声说:“脏衣服给我,我帮你洗。”
静言摇头:“可不敢这样做,要是被管事的发现又要挨骂了,杂役弟子日常表现要记入名册,一项不好就会被逐出宗门,我好不容易才被云止宗选上,若是被赶回去,定会让我爹娘脸上蒙羞。”
江惜雪说:“不然这样,我施一道术法,帮忙把衣服洗干净。”
说着,她以手画诀。一道淡淡的光芒绽起,堆在竹笼里的脏衣服瞬间光洁一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静言奇道:“咱们杂役弟子拜不了师,你这术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每日清晨都有人在后山练习仙术灵法,要么耍剑练刀,要么乘风飞行,江惜雪挑水时常常路过,看了几眼便学会了,她诚实回答:“有人常常在后山练功,施法时我偷学了两招。”
一听这话,静言沉默下来,她比江惜雪来得早,至今却连一道简单的除尘术都用得磕磕绊绊,她也不是不想学,功法典籍看了不少,白天得空时看,晚上点灯熬夜看,却始终不得要领。她把清理好的衣物叠了几叠,呈给管事弟子。管事姑娘正在竹林旁监督众人干活,见她完成得最早,将清洗好的衣物翻来覆去观察几番,末了道:“太干净了,拿回去重洗。”
要是用水再洗一次,她手上都要起脓疮了,静言忍不住说:“太干净也有错?”
管事者道:“这些衣服干净到不染一丝灰尘,一看就不是亲手洗涤,而是用灵力清洁而成,这样做心思不纯,投机取巧,当然有错。”
江惜雪正好过来送衣服,申辩了一句:“我这位朋友伤到了手,用灵力清洗实属无奈之举,而且,总归是洗衣服,洗干净不就行了吗?又何必管洗的方式是什么呢?”
管事者生硬道:“不行,杂役弟子入宗门之后要做一年的杂活,须亲手砍柴做饭,亲手洗涤衣物,这是规矩。”
江惜雪疑惑:“规矩?什么规矩?”
管事姑娘背书一般回答:“入了云止宗,需遵守宗门各项规则,这是规矩;拜入师门,以师为尊,也是规矩;在路上遇到师兄师姐,要及时行礼,同样也是规矩。”说着,她拎起两只竹笼往河边一倒,洗干净的衣服沾了河边的沙石,脏了一大片,其中还有江惜雪方才用手洗好的衣物,静言见朋友被自己连累,大声道:“规矩是人定的,是人总有出错的时候,如果规矩本身就有错,难道还要我们去遵守吗?况且,是个人都有手有脚,能自己干活,为什么要我们帮别人洗衣服啊?”
管事姑娘神色漠然,在空中展开一本长长的册子:“想要我给你们两位记上一笔‘表现不佳’吗?”
这句话对江惜雪构不成威胁,但对静言来说却有百分百的威慑力,两人不敢多说,蹲在地上重新洗起来,管事姑娘甩手走开,走前推了摇摇欲坠,高高摞起的衣服堆一把,小山堆轰然倒地,几件衣服沿湍急的河流漂走,很快就要消失不见。
二人大惊,衣服丢了不仅要赔,还要挨门挨户给师姐们赔礼道歉。静言和江惜雪也顾不上手受伤还是脚受伤,跳进河里捞衣服,弄得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祝雪橙也想帮她们捞,但是没帮到,身处的场景过于逼真,让人一时忘记处在回忆之中。
“这就是我不喜欢古代社会的理由。”她走上岸,河岸旁稀稀落落,只剩四五位弟子,静言和江惜雪苦中作乐,双手搓衣,比起谁洗衣服洗得更快。
季怜秋问:“因为太封建了?”
她们二人一进入回忆,发现牵着的仍是彼此的手,既没有身处不同场景,也没有分开,各自喜悦了一会,祝雪橙说:“古代社会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稍有一点权力就会欺压别人,虽然现代社会也有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异,但至少不用动不动就下跪磕头,也很少因为说错一句话就面临灭顶之灾……不过,江姑娘虽然现在被人欺负,但等她成为沈老师的弟子,众人对她的态度一定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没敢说出来的一句话是,等她成为“季怜秋的女朋友”,众人的态度也会发生改变。从今往后,她不仅买涨价商品再也不需要关心价格,雪柠也可以满世界随便挑学校上,父母去医院看病再也不用挂号排队,而是一路绿灯。但接受这样的生活需要勇气,意味着和前二十三年的人生来一场告别。
季怜秋道:“或许这就是人的特性,有一点权力在手就要显出自己的权威来,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就算到现代社会也很难改变。”
祝雪橙心想,但你却不是如此,不仅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无论对谁都是一样的真诚友好。江惜雪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当初在A大撞见的那位同学吗?与那位总想着道歉的江同学相比,眼前这位似乎更有锋芒一些,她问:“沈老师回忆中的江姑娘和现代社会的阿雪相比,差别大吗?”
季怜秋所认识的江惜雪总是独来独往,不像现在看到的,身边还有朋友陪着。她想了想道:“有一些差别,不过本质上都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对朋友热心相助的性子,这一点倒是从未变过。”
好不容易洗完衣服,二人回到住处,浑身都要散架了,江惜雪抱一只火盆过来,手指在盆口处画一个圈,腾的一声,一簇火苗升起来,她是火灵根,生火点火做得顺畅无比。
她在火盆旁烤二人换下来的湿透衣物,静言默不作声,坐在石凳上看书,一副冥思苦想之状,祝雪橙说:“她研究的是清洁衣物的术法,正是江姑娘刚才用的那一道。”
沈玉轻的回忆中也包含着江惜雪的记忆,既然她能看到,说明当初的江惜雪也注意到了,果然,江惜雪烤完一件衣服,见她仍在同一道术法上用功,抬头问了句:“要不要我教你?”
静言“啪”一声合上书,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学会。”
她虽然穿了身粗布衣衫,衣摆下方,却隐藏了一块刻有名字的珍稀美玉,祝雪橙沉吟道:“这位静言姑娘出身于富庶之家,如今来到云止宗修炼,不看家境也不看财富,一切以天资为先,落差应该很大吧。”
季怜秋初来修真界,尚在适应这里的人文风情,建筑景观,而祝雪橙的表现却比在现实世界更沉稳淡然,好像很熟悉很习惯一样,祝雪橙在观察静言,她则在注意祝雪橙:“怎么看出来的?”
祝雪橙指指那玉:“能佩得起玉的,家境应该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她莫名想起季宗林那满身的翡翠来了。
恰有人在此时敲门,来人是三位男性弟子,发髻高束,衣袂飘飘,手上各执一把剑,一看就知师从名家。其中一人展开一本鎏金封面的册子,从中抽了几页纸出来,那纸在空中飘游晃荡,落在二人身前:“这是下个月化仙缘的名册,你们看好了,不要误了时辰。”
化仙缘是弟子们私下里的通俗说法,本质上是帮寻常百姓做些降妖除魔,除暴安良的好事。沈玉轻修为尚浅时常帮百宁镇的居民除魔除祟,众人认为,她是因为行了好事,攒下善缘,所以修炼之途才会如此顺畅,最终位列长老之位。由此,弟子们之间慢慢形成了一个共识,除魔一事可以与成仙结缘,多帮凡人,多行好事,说不定就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顾,早日突破境界,得道飞升。
有这层原因在,行善的目的慢慢变得不纯粹起来,弟子们除妖也不全是为凡人着想,而是希望百姓祈福时可以对着长阳的画像多念两句,比如什么“某某弟子心存善念”“某某弟子灵力高强”“某某弟子应当位列仙班”之类,讨个赞美和说法。除魔卫道吃苦又费力,久而久之,一些内门师兄师姐学了个聪明,化仙缘时挑几名杂役弟子带上,让她们做诸如布置陷阱,打扫战场等最苦最累的活计,完事之后自己拿功劳的最大头,扔几枚下品灵石给她们,就算是打发了。
这次也是一样,掌鎏金册子那弟子甩下几枚灵石便走,灵石坠在地上,弹了几弹,有的掉到床底下去了,静言蹲在地上伸手去捞,心里很不是滋味。江惜雪对着那几页纸看了几眼,忽然开口:“等等。”
三名弟子回过头来,江惜雪扬起手中的纸张:“前几次去百宁镇化仙缘,我和静言都参加了,怎么上面没有我们的名字?”
三名弟子脸色微变,低头去看鎏金手册,原来,他们分配新任务的时候,竟不小心把之前的几页扯下来了。这本手册记载了每次化仙缘所要前去的地点,要除的妖魔,以及有哪些弟子参加。他们几个负责记载,觉得参加人数众多,记名字很费力,于是杂役弟子的名字便一概不记。
这件事在他们眼中是小事,但在静言看来就不是如此了,化仙缘对于一名杂役弟子来说,算是有功,平时洗衣服没洗干净,砍柴砍不好,那就是有过,功过相抵,方能抵消不小心犯下的过错,若是只有过没有功,指不定哪天就会被赶出宗门。她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上次化仙缘,什么苦活累活都是我和阿雪做,你们在一旁聊天谈笑,还要我们给你们敬茶!那妖是泥巴怪,死前回光返照,打了我一下,还吐了我一身泥呢!我去药堂求药,又被翻几个白眼,嫌我太过碍事,怎么?杂役弟子不是人啊?杂役弟子就该每天受苦受难,不仅替你们洗衣服,还要事事听人差遣,什么也拿不到,连声谢谢也听不着!”
掌鎏金册子那弟子脸面挂不住了,一把抢过江惜雪手中的几页纸:“能带你们去就不错了,要这要那,也不嫌害臊。”
祝雪橙一听这话忍不住道:“怎么好意思说的?这就相当于辛辛苦苦写了篇论文,结果被人抢了署名权,谁能忍啊?”
季怜秋道:“也相当于正式员工把实习生的功劳抢了,结果还要反过来说实习生的不是。”
来自现代的二人正为古代的二人打抱不平,又听掌鎏金册子那弟子道:“哎呀,你不是那位‘五姑娘’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转移话题之嫌,很快有人帮腔:“师兄,什么五姑娘?”
掌鎏金册子那弟子阴阳怪气地说:“这位静言姑娘出身于富商之家,家里人听说小姐被云止宗选上,请了一队乐师,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来,结果一测灵根,发现是最杂乱资质最低的五灵根,是不是讽刺至极?”
这话戳到了静言的痛处,云止宗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世人崇尚修道,以拜入云止宗为荣,她家一向宠爱女儿,确实做过请乐师大张旗鼓送人入宗门一事。静言脸都气白了,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快要把皮肤掐出血来。
江惜雪淡淡道:“你也不是单灵根,何必嘲讽别人?”
那弟子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江惜雪平静地说:“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灵根,形状为何,是何属性,我都看得到。”
那弟子哈哈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灵根是天资的象征,无形无状,你怎么能看到?别骗人了。”
江惜雪道:“骗人是么?那我说几句话,你看是不是对的上,你有两枚灵根,一枚火灵根,一枚水灵根,相互缠绕,水火相克,修炼起来极为辛苦,对不对?”
祝雪橙讶异起来:“有点奇怪,我穿……我看了这么多本书,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修仙者只凭肉眼就能看到灵根的。”
季怜秋问:“这件事很不寻常吗?”
祝雪橙说:“不太寻常,至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很少听说。”穿书员习惯使然,她想顺手往日记本上记下所闻所见,发现自己并非身处现实之中,只好作罢。
再看江惜雪那边,几人竟已经吵起来了,三人组还是第一次在杂役弟子这里吃亏,面子上挂不住,大声嚷道:“好啊,你敢说我师兄的不是,我跟你拼了!”
静言和江惜雪今天一直憋着一口气,不是在管事姑娘那里受委屈,就是在三人这里受委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提着拳头冲上去,几拳将三位弟子揍得鼻青脸肿。
一片混乱中,混杂着掌鎏金册子那弟子的声音:“我是周长老的徒孙!你们敢打我?哎哟……”
半晌,静言颓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完了,咱们动手打了内门弟子,肯定要被逐出宗门了……”
江惜雪道:“执法堂若是只听信他们一面之词,我看这云止宗还是别广纳贤才,不如早日关门算了。”
季怜秋忍不住笑了,祝雪橙也在笑:“我想,我跟阿雪会很合得来。”
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用起“阿雪”这一称呼,虽然之前还狠狠吃过这称呼的醋,季怜秋挨近过来,悄声唤她:“橙宝。”
季怜秋和江惜雪认识的久,“阿雪”这个称呼很早就有了,不巧就不巧在,江惜雪和祝雪橙的名字中都有一个“雪”字,若是将同一个称呼用在不同人身上,难免有些不尊重别人的感觉,“橙宝”这称呼虽源于父母,但与“雪橙”相比,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在。
祝雪橙不再像上次那样害羞,悄悄说了声:“我没听够。”
于是,季怜秋又轻轻唤了一遍。祝雪橙心中涌上暖融融的满足意味,耳边听见静言在叹气:“阿雪啊阿雪,你还是太天真了,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呢?要么,咱们等着被赶出去,要么就找人求情。听说那位周长老地位很高,连宗主都要卖他几分薄面。”她说到这里,哀嚎一声,“总不能去找长阳仙尊或是沈长老求情吧!”
江惜雪已打算找沈玉轻求情了,清洁灵术是她用的,化仙缘名册一事也是她捅出来的,现如今捅了个大篓子,眼看朋友就要因此遭受牵连。静言见她不要命地想擅闯一步一关卡的出关大典,担心江惜雪因此受罚,拦着不让她去。
江惜雪却说:“要罚,那就让她们罚便是,本来我对修道成仙也没有兴趣。”
这回答倒是新奇,静言问:“那你来云止宗是做什么的?”
“为了求得一死。”
静言瞪圆了眼睛:“这,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反话吗?”
江惜雪道:“不,我没有说反话,我是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就会把霉运带到哪里,当然死了最好。”她说得很是真诚,当初为了求死,她试图投河自尽,结果顺流漂下,安然无恙,吊颈自缢,结果房梁从中而折,又没死成。霉运到了极致,连求死都不能如愿,“后来,我在吊颈时遇到一位白袍道人,他告诉我,云止宗的仙人神通广大,破命之法和求死之法,总能找到一个。”她一边说一边收拾,静言也想跟来,被她拦在门内,“我去就好,为朋友做事,我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说得祝季二人都怅然若失起来,求生是人之本能,但到了江惜雪这里,求死反而成本能了,令人唏嘘。主峰高耸入云,峰头处,万里霞光纵观千里,极为壮观,那是仙人将要出关的预兆。
江惜雪已走了一段路,季怜秋眺望主峰,只见云雾缠绕,地势险峻:“要跟着一起去么?”
祝雪橙道:“不用跟着,等待场景变换就好。”说着,她牵住季怜秋的手,真的怕她走丢似的,一步也不愿意松开。
她这番话说的得心应手,季怜秋一路跟下来,更加相信她就是来自世界之外的人,捏捏她的指尖,谈笑道:“很熟练啊,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祝雪橙差点没反应过来,连忙改口:“书……图书管理员。”
画面瞬时移转,主峰处已有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姿态挺拔,仙风道骨,跪在山门外等待仙尊出关,祝雪橙一见这幕场景就偏过头去,不忘跟季怜秋解释:“我不太喜欢下跪,看故事的时候就不喜欢,在现实中就更不喜欢了。”
季怜秋猜测道:“因为这个举动看起来很卑微吗?似乎总是意味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屈从。”
祝雪橙笑了:“季总很懂我啊。”她们立在峰头,万丈彩霞触手可及。祝雪橙从霞光中扯一朵云下来,拉着她坐在云端。
季怜秋却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阵才缓缓回神,和祝雪橙一起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沈玉轻的身影,结果沈老师没找到,反而看到了躲在山壁背后的江惜雪。也不知她是怎么找到法子上来的,头也磕破了,衣服也磨破了,抹了抹头上的汗,四下望望,正要试探着从山后走出。
正在此时,山门徐徐打开,一片“恭迎仙尊出关”的庆贺声中,不仅长阳在众人面前现了身,江惜雪的身影也在一片浓紫翡绿的花草中若隐若现。祝雪橙心说完了完了,这江姑娘搅黄了长阳的出关大典,只怕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罚”字就能盖过去的。她闭起眼睛不敢看,季怜秋安慰地捏捏她的手指:“我看到沈老师施了一道术法,将阿雪的身形隐去了。”
现实情况确实如此,二人从云上下来,循着灵力来源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沈玉轻,她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微微低头,神色较以往更冷静肃然,至于那位长阳仙尊,则是完完全全的仙人之姿,身披霞光,手执一支玉笛款款前来,面上看不出欢喜忧愁,眼眸稍稍一抬,目光扫向众人时,便是一副俯瞰众生的姿态。
按照惯例,仙尊出关,宗主和各路长老要奉上贺礼,仙尊收下之后客气两句,这项仪式就算过去了。可这位长阳面对贺礼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让人带下去,宗主在主峰设了典仪,请她讲道,造福宗门诸多弟子,长阳却说:“要那些没用的做什么?讲道讲道,讲了你们就肯听么?平日不肯好好悟道,不过下山帮个小忙,就要让山下人说你们千般好万般好,好似明天就会白日飞升一般,偌大一个云止宗,难道人人都有修炼之才,成仙之能?”
这一番话毫不留情,道出些许“化仙缘”的本质,众人听了,脸上显出惭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长阳斥过众人,行至沈玉轻身边,躬身执起她的手,声色平柔和缓:“蘅儿,是不是等很久了?累不累?”
祝雪橙和季怜秋互看一眼,从彼此的神情中读出些许惊讶情绪,祝雪橙说:“这……蘅儿应该是沈老师的小名吧?”
季怜秋说:“这位长阳仙尊,看起来对沈老师很欣赏啊。”
祝雪橙心想,你想说的其实不是欣赏,而是喜欢吧。这念头刚冒出来一瞬,又听长阳道:“让我瞧瞧你为我备了什么贺礼?独自清修苦闷又无趣,就等着你的礼物解闷。”
沈玉轻说:“一份薄礼罢了,只怕你不喜欢。”
她送了串手珠,与旁人所呈的古琴宝剑,奇珍异宝相比,这件礼物确实是“薄礼”了,长阳却很喜欢,戴上就不再摘下,又把那支笛子赠给沈玉轻:“修行时闲来无事,做了个笛子玩玩,可惜做工粗糙,只能当个小玩意。”
沈玉轻刚将笛子拿到手,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灵力,长阳要她吹曲小调试试音色,她依言而行,刚吹到第一个调子,主峰上空聚来层层浓密的乌云,层叠密布,将整座山笼络其中,数道天雷几欲落下,极具压迫之势,几位刚点拨上来的弟子没见过大能渡劫时才有的阵仗,竟吓晕过去几个。转到第二个调子时,远处飞来一只长尾长翅的金色凤凰,在主峰绕过一圈后,转身栖到沈玉轻所掌的那座峰上去了。众人看到这里,大概明白长阳这是在给沈玉轻送礼物,响起第三个调子时,天上悠悠落下数片粉白色的花瓣,每一枚都蕴藏着至纯至净的灵力,拿到一片就能免去百年的修炼之苦,众人见了这幕,就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接,一片不够还想要两片,到最后竟然快要打起来,人群中四下响起“别抢我的别抢我的!”“这是仙尊馈赠,怎能如此无礼!”“你们这群混账!踩到我的脑袋了!”种种杂乱之声。
长阳叹道:“真是不中用。”花雨中,她牵着沈玉轻的手缓缓前行,行到林丛旁忽然道:“这位小朋友藏了这么久,还不肯现身吗?”
这下,不仅沈玉轻略感紧张,祝雪橙也心里一紧,江惜雪低头走出,沈玉轻站在她身前道:“师尊,这位弟子应该是误入了主峰,请不要见怪。”
江惜雪往人群处看过去,那位周长老正往宽大的袖口里悄悄塞花瓣,与初见一面就护着自己的沈玉轻相比,何为高,何为下,顿时一清二楚。没等长阳询问,当着众人的面,她将今日与静言遭遇的种种一一讲明,问了两个问题,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第一个问题是,别人辱我,我该反击吗?
第二个问题是,同样生而为人,是不是有一类人天生就该低人一等?
最后的请求则是,如果我做错了事,那么就请杀掉我吧。
季怜秋说:“阿雪这样做,虽然很险,但是很有用处,这件事挑明之后,众人心中会有各自的判断,如果执法堂偏向周长老的威望,做出不公平的决定,会很容易落人口实。”
祝雪橙为静言松了一口气,只听人群中传来声声讥笑,大意就是笑她天真不懂事,这种话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来长老们面前讨公道。然而,沈玉轻并没有嘲笑讥讽,而是说:“这世上,本就不该有人上人和人下人的区别,地位尊崇者常怀的应是自省之心,而不是利用他人之意。”
单是如此一句还不足以让人惊讶,沈玉轻说完,又向长阳请罪:“对待宗门弟子应当一视同仁,我作为主事长老,对欺侮同门,自揽功劳等事毫不知情,理应受到责罚。”
长阳却冷笑起来:“受什么罚?弟子们私下里搞出什么乱子,你又如何知晓?你若是有罪,依我看没人无罪,各自领一道天劫,回去闭门三年算了。”
她这次是真动了气,众人均是一身冷汗,纷纷跪倒一片,沈玉轻仍旧坚持,长阳拗不过她,只好罚了,然而,罚她的是她,最后帮她拭去血迹的也是她,长阳无奈而心疼道:“你看你,何苦至此呢?”
祝雪橙本以为自己是为揭晓沈玉轻的秘密而来,却没想到因此看到了很多八卦,偷偷对季怜秋说:“沈老师连这层关系都让我们看见了,真是不把我们当外人啊……”
江惜雪已是完完全全呆住了,她不曾想到沈玉轻不仅没有指责她,反而会替人受过,如今,沈玉轻受了苦,等于向众人宣告了是非对错,再也无人追究她和静言的责任。她见了那位传说中的沈长老受难的姿态,又是愧疚,又是难受,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登上过主峰,出神间,长阳递过来一杯酒:“你这位小朋友倒是很有意思,以后跟在我身边,为我侍茶吧。”
她的邀请实际上是馈赠,江惜雪知道自己如果答应,地位和待遇将会和以前大不相同,可她想的一直是那位沈长老,缓缓跪下来,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