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瑞云（三） ...
-
此去经年，待我再回杭州为父母扫墓时，已是来年清明。从山上下来，又开始下雨，只好找个茶肆先避个雨。不巧，见到师兄李生也刚扫墓回来，正与老家人一起饮茶避雨。许久不见，倒也言谈甚欢。席间，说起他去年中秋也已完婚，夫人正怀麟儿，到时一定要我去喝满月酒。
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手悄悄一摸胸口，隔着几层衣物，仍有那张诗笺硌得我手生疼。瑞云的那几句诗，我如今只怕烧成灰也忘不了，可这诗笺却还时时带在怀中靠心口的那里。我不禁苦笑，这边厢，师兄又问起我的婚嫁，我只说，家贫无有适合的女子愿意过来受苦。李生便不好意思起来，怕我尴尬，于是就顾左右而言他，开始絮絮叨叨些杭州城里的奇闻异事。
突然就说到，杭城的名妓瑞云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突染怪疾，颜面从眉心开始如墨黑侵染，额头、颧骨一片一片的黑，好像傀儡戏里的夜叉妖怪。人人都说，这瑞云一定是犯了什么鬼怪神仙，才得此怪病。我听到，不禁急了，忙问，那现在这女子如何了？李生笑说，这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从染病开始，便不再有人愿意与之相近。可笑那鸨母原还想在瑞云身上捞一笔，现在却赔了夫人又折兵。没等他说完，我就推说家中有事，急忙告辞。
顾不得寒雨，直接往城里冲去。那花街柳巷仍是那般莺莺燕燕，揽红拥翠的达官贵人即便是清明也不见少。听说我要点瑞云，只惹来一阵哄笑，都说，不知哪里来的乡下人，只知道原来有个花魁瑞云，却不知道，早已面目全非。我却坚持着要见她，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全数掏出，管事的大茶壶才用看怪物的眼神，带着我穿过后院厨房，来到柴蓬，指着一蓬头垢面的妇人对我说，这就是瑞云，要见就赶快见个够本吧。说完也不等我答应，就自顾自忙去了。
那妇人战战兢兢的抬头看我，果然犹如钟馗之相，一团团污迹恶狠狠的蚕食着原本如玉的面颊。她从漆黑的柴蓬往光亮处看，半天才看清我。只听她惊呼一声，便马上背过身，面墙不动，只是隐隐看着肩膀微微耸动。光是那一声轻呼，便是我年来日日夜里魂萦梦绕的声音，这不是瑞云还便是谁。从里到外早已湿透的我，脚下已汪起一滩水，头发还一滴一滴的往我眼睛里滴水，滴进去又带着更大的水滴流淌下来。此刻真想扇自己耳光，为何时至今日才知道瑞云发生如此祸事，为何在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她好，其实不过是自己考虑自己太多。男人懦弱如我，真可以头抢地了。
想叫瑞云，喉咙却咯咯的发不出声音，只是疾步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那上次还如春葱般的十指，此刻已经剌的别人生疼。她想抽开，我只更重的握住。她仍不肯转首对我，只是口中再也压不住呜咽之声。我轻轻但坚定的把她的双手捧到唇边细吻，说，瑞云，瑞云，瑞云……声声不断。过了半晌，瑞云才渐渐止住哭泣，慢慢说，贺公子还能记得瑞云，就是我的福气了。如今，瑞云已如夜叉之貌，公子就不要在勉强垂怜了。瑞云得再见公子一面，我心足矣。说完转身甩开我的手就跑开了。
我定定的在原地站了一刻，一甩头跑到前厅老鸨那里。劈头盖脸就说要替瑞云赎身。老鸨被我吓的一愣，随即就笑说，虽然这云丫头如今得了怪疾，但这知书达理的性格，琴棋书画的技艺可还在呢！你一介穷儒又拿什么来赎她呢？我知道她的心思，也笑了，说，妈妈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就算是再好的性子，再佳的技艺，就瑞云这柔弱之躯，是能给您劈柴啊，还是能给您挑水？一天做的活够不够您给她赏的饭钱。如今她这个样貌，别说接客，就是出来露个面也能把人吓跑了去，您还真是宅心仁厚，愿意一直养着她。今天，咱也把话说明白了吧，我为瑞云，不为她之容貌，只为对知己的一番情意。贺某没有太多家资，但只要您说个合理的价钱，我也不跟您瞎计较，必定足额奉上，让您也早日丢了这个赔钱的货。如若您漫天要价，只怕除了我，您再也找不到肯接手的下家了吧！
鸨母眼珠骨碌一转，随即笑道，公子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说瑞云这丫头性子好，才艺佳也正是要公子这样重情重义之人才能相配。说到赎金，我与瑞云情同母女，又怎会漫天要价，我也就是收个吃食银子罢了。您看10两银子怎么样？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来领人。我明白，这价还是太高了，但想到在这里多与这等无耻婆子理论一刻，瑞云便要在这里多受一刻的罪，也就咬牙下了决心。当即与鸨母说好，隔日便来交钱领人。
回到家中，拿出田契，仅留最小的一块田地，其余均找到族中长辈请与之找人变卖，只说一日内有人愿出价十两便马上过户。族中叔伯听说我为一妓女发了疯，便纷纷前来劝告。我却下了决心，执意如此。也算上天有灵，一日之后，就有一富商因要找地盖园子，正好看上我那几亩薄田，加上我急于出手，远比时价要低两成，便当天与我银地两清。
拿上银两，我就直奔鸨母处。可才进院子，就听见瑞云正在于鸨母的争吵声。一细听，却是瑞云死活不愿让我赎身。我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推门进去，也不看瑞云，直接将银子放到桌上，管那婆子要了卖身契。随手便撕碎了，交到瑞云手中，黑着脸说，我明白瑞云你的心思，可惜你却不能了解我的情意。我看重你的难道仅仅只是容颜身形？如若你果真如此看我，那么，今天我已还你自由之身，你便是天涯海角也自可随心而往，贺某绝不强求。那鸨母见了银子，早已眼开，看到瑞云听了我的话愣在一旁，便急忙半掺半推的把她和我推出了院门，口中还直说着，哎呀，这小两口还有什么好别扭的，云丫头啊，你以后可要好好伺候贺公子啊。
站在门外，瑞云偷偷看我，我却绷不住了，拉起她的手，轻轻笑着说，你看都小两口了，相公就在这里，娘子你还想往哪儿跑啊？瑞云噗的也笑了，可还是甩开我的手，说，承蒙你不弃，愿意把瑞云从这勾栏里救出来。瑞云只有为奴为婢报答您了。今后您有了妻子，我也一定悉心服侍，不敢怠慢。至于什么小两口的，请您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以免被别人耻笑您。
我知道瑞云的心结，只拉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人生在世不论美丑妍媸，最重要是能够找到自己心中的知己共度余生。瑞云你在容颜绝代之下犹不弃我这潦倒寒生，今天我又怎会因你的一点变化而与卿相忘呢？我所后悔的是当初无法在你患病之时陪伴左右，如今又家徒四壁，不能给你个安稳生活。如果瑞云你愿意照顾我这样一个饱暖不定的人，给我一个家，那么贺某今生也不会有遗憾了。瑞云沉默了一刻，突然抬起头，虽然脸上仍然犹如鬼画桃符，但那秋水双瞳却坚定的看进了我眼底，慢慢走过来拖住我的手，轻轻说，你那个不成样的家到底往哪儿走才对啊？你也得带我走啊！我发誓，我那一刻真的觉得所有世界的花都开了，只差飞了起来。
当晚，我和瑞云在我那破屋里摆了香案，天地为证，行了婚礼。原本邀请了族中相近的叔伯，可他们都怒我不学上进，无人来与我相贺。瑞云总觉得对不起我，我却笑不在意。告诉她，这夫妻相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与夫人相知相偕，他人能够祝福是你我之幸，不认同，你我也未有所失。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瑞云（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