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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黄金熔为废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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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蒂莉拉的男儿被吃了。
牠还不到十岁,小小的一只,听话、漂亮、招人喜欢。牠和奥蒂莉拉一模一样,无论是长相,还是不被需要的程度。
奥蒂莉拉是家里第三个女儿,两个姊姊都足够优秀,只要她们两位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意外,奥蒂莉拉便没有“优秀”的必要。她十来岁才意识到,母亲生下她,是因为预料到那两个优秀的女儿长大后会产生竞争,需要有合适的人从中调停——这便是母亲对她唯一的期待,而她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两个姊姊之间,她更偏向于米兰达。于是母亲又生了一胎,是个男孩。
贝儿出生那年,奥蒂莉拉已经16岁。母亲年纪大了,这一胎生得凶险,两个姊姊都有工作,只有奥蒂莉拉没事干,在母亲产房陪伴。小王男被医生抱在臂弯,递给老国王,母亲只看了一眼,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没有接过,挥手让人把小王男送到保姆那去。
奥蒂莉拉一下就想到,这个孩子也不被期待。于是,奥蒂莉拉对牠生出了同理心。
那时的奥蒂莉拉拦住医生,“给我吧。”她说。漂亮的男婴被她抱在怀中,大哭不止,奥蒂莉拉将自己的手指递过去,男婴将它含在嘴里,贪懢地吮吸。奥蒂莉拉心中泛起一股酸胀的感觉,顺着血管往泪腺上涌,她感受到了爱,她是被需要的,这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母亲不看重牠,大姊二姊不会在意牠,只有她能保护牠、陪伴牠。
“你真好看。”那时,奥蒂莉拉对刚出生的弟弟说,“你应该叫贝儿。”
原本跟奥蒂莉拉还算亲近的米兰达,在接手政务后便也像大姊那样,不管这个小妹了。奥蒂莉拉起初还有些伤感,直到她有了弟弟,除了尽职尽责的保姆,便只有奥蒂莉拉管牠。当然,国王陛下不会在物质上苛待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个男儿,但也仅此而已。
于是,奥蒂莉拉对牠生出了责任心。
奥蒂莉拉在和弟弟相伴的过程中,意识到她需要被需要,弟弟的依恋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爽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对她产生这样长久且廉价的依赖。女孩子成长得很快,眨眼的功夫,她们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自己动手为自己争权夺利,她们面对上位者,或许会使一些讨好的小手段,但这些手段需要对应相当的收益,当女孩长成女人,获得她们讨好的代价越来越大,就连国王都很难支付得起。包括奥蒂莉拉自己,她不就已经不再受母亲和姊姊掌控了么?女人永远不会像男孩那样趴在掌权者膝盖上,撒骄撒痴,让你确信牠离了你什么都不是,只为了换取一件首饰,或是几句夸赞。
只有男能为奥蒂莉拉提供她想要的感觉,可惜,随着老国王年纪增大,对小男儿的关怀也增添了不少,贝儿的依恋被分走多半,奥蒂莉拉像个成瘾患者一样,渴求着新的依恋填补她心里的空缺。
奥蒂莉拉去神殿,祈求母神让她生下一个男儿。
她果然生了个男儿,如她所期待的那样。
她的道西,柔软甜美,比贝儿更漂亮更可爱......奥蒂莉拉爱牠,爱到痛苦的地步,爱是给予,爱一个人就会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可道西是个男孩,牠什么都不配拥有。二姊把她的男儿伪装成女儿,奥蒂莉拉不愿效仿,她不想让道西痛苦,她想让牠以她男儿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享受这世间真正有价值的一切。
比如权力。
不是像国王那样的权力,只是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奥蒂莉拉觉得自己为男儿要的不多,她不明白为何丹妮斯连这种程度都不能接受。
她的男儿,道西,死在她为牠亲手设计的幼儿房里,离牠的小床不远的地方,在一堆毛绒绒的玩偶中间。玩偶吸收了道西的血,变得沉甸甸脏兮兮,奥蒂莉拉将它们捧在怀里,疑惑它们为何比道西的生命还要沉重。
最开始,奥蒂莉拉只能查出这是妖精所为。妖精不可能闯进王宫杀人吃肉,又不留痕迹地离开,其中肯定有人帮忙,奥蒂莉拉想不通谁有这样的动机。至于妖精,她疑心是那只被她杀死的狐狸的亲族来找她报仇,于是她想方设法绕过米兰达,派人前往圣者之森,要捉拿狐妖全族为道西抵命,可那时南域已有匪徒造反,她们竟然还有闲心阻拦去圣者之森偷猎的人。无论奥蒂莉拉花费多少金钱和人脉,都无法让人将狐妖带到她身边,直到被米兰达发现,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再后来,丹妮斯的声势越来越大,闲言碎语传进王宫,落到奥蒂莉拉耳朵里。
丹妮斯声称未来会有男军。
丹妮斯要求女人杀光所有男人。
奥蒂莉拉一下就明白,道西的事是丹妮斯干的。
她的爱与痛苦终于找到合适的发泄对象,奥蒂莉拉成了一根离弦之箭,丹妮斯是她注定要射穿的箭靶。
伊内丝在她恨得近乎疯狂时联系上她,告诉她在科瑞斯特尔边缘,有一伙同她一样的人,出于对男儿或其牠男性的爱,积蓄力量密谋推翻凡特斯现有文明,建立一个男人能获得尊重与尊严的理想世界。
如果母神垂怜,道西的灵魂会被她从她宽广的怀抱中放开,重新投入凡世,到那时,转生的道西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你想给牠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伊内丝低眉顺目,眼睛里却发着光,“所有人都会庆祝男儿的出生,所有人都会倾尽一切资源供养男儿,所有人都期待着男儿强壮、聪明、有出息......想想看,如果你的道西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如果她的道西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奥蒂莉拉热泪盈眶。
她终于彻底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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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斯让姬玛离开。姬玛先是盯着她的剑瞧,确认上面没有血迹,又去看她肩膀上那条划痕,新长出的皮肉比旁边的颜色稍浅一些。
“谢谢。”姬玛说着,快步走到门前,打开,关上。
宫殿里只剩丹妮斯和奥蒂莉拉。
奥蒂莉拉瘫坐在王座上,像块烂泥,她的衣衫还是最繁复奢华的样式,头发长到肩膀以下,没有打理,乱作一团,蔚蓝色快要从她双眼中流淌下来。
“这不公平。”奥蒂莉拉含混地说。【“你有龙。”】
“当然。”丹妮斯开口,“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用一生来为你们的错误买单。”
在没有她到来的原本时间线上,这些创造男权的女人都可以幸福地老死,她们不需要遭受哪怕一点丹妮斯遭受过的痛苦。相比于此等不公,战力上的差距算得了什么?
“道西也从没有做错事情,贝儿还一直想念着你。”
“所以呢?”丹妮斯歪头,“再好的男人也改变不了牠们是男人的事实。只吃蔬果的蟑螂会比吃垃圾的蟑螂更可爱吗?”
女人光是去思考“哪种更可爱”,就已经很离谱了。
“你不需要男人做你的点缀,所以你不懂。”
“做点缀,意味着觉得那是好东西,就像蛋糕可以用水果和糖霜点缀,你拿粪便做点缀算怎么回事。”
奥蒂莉拉终于被激怒,从王座上直起身来,“牠们不是蟑螂和粪便!牠们是我的宝贝!”
“愿意拿蟑螂和粪便当宝贝,那是你的问题。”丹妮斯看到王座旁倚着柄剑,示意奥蒂莉拉将剑拿起来,“你喜欢牠们,我就送你去和牠们在一起。”
“何必呢,”奥蒂莉拉重又将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看丹妮斯,“我打不过你。”
“我不用魔法。”
“呵。”
“真的。”丹妮斯举起自己的剑,笑着说:“我想听到你血肉撕裂的声音,看看和你男儿发出的声音有没有不同。”
愤怒从奥蒂莉拉心中袭来,丹妮斯平静地接收,看着她猛地起身,握住长剑,毫无章法地向丹妮斯挥砍。
丹妮斯用剑脊将对方的剑向右拨,她的力气太大,直接连带着将奥蒂莉拉一起推倒在地。
奥蒂莉拉又挥剑砍向丹妮斯脚踝,丹妮斯只一抬脚,便将剑踩在脚下,无论奥蒂莉拉怎么用力都抢不回来。
“你太骄惯自己了,奥蒂莉拉。”丹妮斯垂下眼眸,似含悲悯,“在我的想象中,你都没有可悲到这种地步。”说着,她飞起一脚,踢在奥蒂莉拉脸上。
奥蒂莉拉闷哼一声,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丹妮斯把母神之剑扔在旁边,俯身拽住奥蒂莉拉衣领,毫不费力地将她提起,又让她后背朝下,重重掼在地上,一拳一拳往下砸。骨肉与骨肉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直到被丹妮斯犹如雷鸣的心跳声掩盖。
“等......等等......”奥蒂莉拉开始求饶,“是因为我母亲,她从来没重视过我......”
丹妮斯手部关节开始疼痛,指关节破皮流出的血和奥蒂莉拉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她浑若未觉,仍然一下一下地击打,“乔安娜也不被重视,芙立夏也不被重视,不被重视的人那么多,但以此为由跟男人共情的只有你。”
一下又一下......丹妮斯开始气喘吁吁。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丹妮斯顾自说着,不管奥蒂莉拉还听不听得进去,“谢谢你让我想明白,究竟该如何看待开思米特。”
“我总是在想,开思米特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她受过伤害,她被虐待了,我救了她,却没有给她足够的安慰,假若她没有经历过那一切,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但我错了,又一次地错了,是你让我想明白......”
丹妮斯不再相信“她受过伤害所以......”、“她生活困难所以......”,她见过太多女人——真正的女人,低到连义务教育都念不完就进厂打工的、高到有钱有权执掌一方的,还有像她上辈子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所有的层级、所有的背景、所有的环境中,都有着觉醒的女人!
丹妮斯不再相信堕落者为堕落找的借口,她不相信会有囚笼可以永久地困住一个强大的灵魂——就算她的身体出生于泥潭中,只要让她看见一丁点的光亮,她便会尽最大的努力往外爬,女人在什么环境中都是女人,任什么都阻止不了一个女人挺直她的脊梁!
反之,虜在什么环境中都是虜,他被扔进泥潭便安心被泥裹得满身,还要恨尝试带他脱离泥潭的人,埋怨透进来的光线闪了他的眼睛。他若侥幸生活于光明中,也总要找机会一个猛子主动扎进泥潭。任什么都阻止不了一个虜犯贱的决心!
前者是开思米特,后者是奥蒂莉拉,她们生长的环境天差地别,却走上同一条路。开思米特就算在富贵人家好好长大,从小享受着最好的东西、从未受过凌虐,她也不过是长成另一个奥蒂莉拉。
一个女人在遭受创伤后,可以懦弱逃避,可以悲愤复仇,但创伤不会成为她建设男权的理由。“你们为男权出力的唯一理由,就是你们想这么做,仅此而已。”丹妮斯喃喃絮语。
开思米特想让丹妮斯愧疚,想让丹妮斯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但那不是真的!开思米特不是因为丹妮斯“杀了她的男儿”这一行为才变成那样,她是因为她自己“抱紧那个歼生男不肯放手”这一行为才变成那样!
丹妮斯应该做什么?她欠了开思米特什么?她应该温柔地对待那个男婴直到开思米特想通?她应该在杀了男婴后留下来安慰开思米特避免她太过悲伤?
不!不!不!
丹妮斯唯一该做的,就是在开思米特试图保护那个因被强歼而生下的男儿时,送她和她的男儿一起走!
丹妮斯的拳头重重地落下,伴随着她愤怒的嘶吼。
“她是受害者,”丹妮斯继续说着奥蒂莉拉听不懂的话,“她也是加害者。”
“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之间并不是因果关系,而是并列关系,受害不是开思米特的选择,但成为加害者是。
“她并非因为受过伤所以成为加害者,是因为她选择成为加害者,所以成为了加害者。”丹妮斯停下来,跪在奥蒂莉拉身上,气喘吁吁,她抬头,穹顶上关于克里斯和母神的瑰丽画作令她眩晕,“这是她的选择。我不是该为她人生负责的人。”
金属响动,丹妮斯重新拾起母神的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对准奥蒂莉拉胸口位置,高高举起。
“如果她值得被原谅,那么那个坟包里的女孩算什么?”
利刃落下。
——开思米特,我命中注定的人呀。
丹妮斯想着她,将剑拔出,举到眼前,观察着上面新鲜血迹。
——你必须死在这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