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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群芳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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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间云遮雾绕,如同一条乳白的纱系在半山间。
天幕上雷云乌压压笼盖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和月色,天地之间上下昏黑,只有爆闪的电光时而割开夜色。
然而这一切结界内的李渡却都看不见,他听着隐隐又一道雷落下,扶着窗棂的手几乎把指尖掐进木料中。
他听着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忽而想起什么,急忙在窗前站定,抬手起印。
“不平——召来!”
雷劫一共九道,正落下的是最后的、也是最强的一道。
裴容与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扶着身旁的一片云硬生生站稳了。
若他还是曾经的淮序君,就算是再翻上数倍的威力,也伤不得他半分。
真是再窝囊也不过了,自己受伤也就算了,回去八成还要害得盈盈为他伤心。
虽说平日里也爱有意招他心疼,却并不愿意真的见他心痛。
裴容与自嘲地笑了声,抬头正要硬抗劈下的雷。
然而正在此刻,灵剑不平忽而从他灵海中受召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二十一式——群芳妒——”
李渡立在窗前,双手掐了剑诀,一刹那眉间道印浮现,双眼中点墨般的乌色褪去,化作和剑光一般如月如雪的银。
裴容与虽将不平收在自己灵海中,却一直并未与它成契。
长剑有灵,纵使两百多年光阴过隙,也还认得自己旧主的神魂,虽然不很习惯后来新换的名字,也依旧循着指示使出剑招,乘风而上,直直迎上了轰鸣爆闪的雷光!
银剑光芒烁闪,置身雷劫之中,却不硬抗其威能,反而如饮水般吞取着电光中涌动的灵流,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助力,转而撑起了一座银华流转的小罩。
然而被吞走的究竟只是小部分,粗比合抱之木的雷光停滞一瞬,又如骤雨一般交织而落,撕裂开不平顶起的小罩,在天幕下笼出一片银紫的弧光。
裴容与呛出一口血,贯穿血肉筋骨的疼痛让他险些跌下半空。
正当此刻,上方却忽地传来破空之声,银剑如有灵息,“嗡”的一声插进他身旁的云中,抵去了他向侧跌倒的势头。
适才从电光中吸取的暴烈的灵流存蓄在剑中,此时已然变得温厚和煦,顺着相触的地方缓缓涌入他的身体,抚慰着他内外的伤痛。
裴容与微愣一刹,又抑制不住地呕了一口血,握上剑柄的时候面上却浮出笑意。
他提着剑回身下望,看见山上杏花山下桃李一片灼灼,竟是在这么一刻之间,齐齐被这温煦的灵流催发了。
山林间云雾流散,李渡收了剑诀探身往外看,却还是只能看见窗外几株同时挂着花和果的杏树。
连心印不发,他身上没了那层相连的知觉,反倒心焦得受不住,甚至抬手去拍那扇越不过去窗子。
忽然间最后一丝云雾也散去了,李渡怔愣一瞬,连转去门前都等不及,推开窗就要翻出去,却忽而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熟悉的气息里夹杂的扑鼻的血气,将他整个人都笼盖住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含着颤:“为什么外面的雷云还不散?!”
裴容与双手圈着他的腰,声音听上去有些哑:“没事的,盈盈,没事的,你听我说,不会再来一次了。”
李渡握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腕,若非是狠不下心,恨不得直接从他怀里挣开:“那你让我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裴容与低头枕在他颈窝里,抿唇咽下了涌上来的一口血。
“没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真的没有什……”
他话音一顿,有些无奈地蹭了蹭李渡的脸颊:“怎么又哭了,我要是有你这么爱哭,怕得要天天对着你以泪洗面了。”
李渡抬手抹了下眼角,趁他手上力道一松的片刻转过身去。
裴容与今日穿的是玄色的外袍,被浸湿了也看不出,但领口和腰间掐的银纹都被染透了,即使进门前已经有意施过清洁咒,也还是难掩身上的血气。
他生了艳色逼人的一张面容,平素连唇色都是红润润的,此时却白得几乎全无血色。
左边脸颊上划了一道擦伤,一直长长延伸到眼尾,此时还正一滴滴往外渗着血珠子,把他眼尾那两粒点得很好的泪痣都遮得看不见了。
他被李渡仰头看着,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颊:“都叫你别看了。”
随即又接着补了一句:“过两日就好了。”
即使已经活过了成千上万年,他在情爱里也还是个傻子,不知道他这张脸艳美得足叫人看不见残缺,即使再多上几道疤,也只有更惹人怜爱的份。
李渡盯着他眼尾的伤,一眨眼又掉了两滴泪。
他抬手搂住裴容与的脖颈,踮起脚用前额蹭了蹭他的脸颊,竟忽而笑了一声。
“不好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只喜欢你的脸。”
然而这笑意却只有一瞬,他搂在对方后颈的手触到一片濡湿黏腻的血,声音里哽着难掩的哭腔,听上去甚至比被剜肉剖骨时更痛。
“裴郎,裴郎……”
“为什么、为什么不叫我和你一起痛……?”
裴容与微俯下身,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所幸天行有常,要罚也只罚在我一人之身,不像扶玉阁的连心印那样不讲理。”
他背上有伤,李渡不敢让他俯身太久,只抱了片刻就松开了。
他向后退开些许,看见了裴容与腰间挂着的银剑,伸手握了下剑柄。
“你一直没有同这把剑结灵契,不喜欢它吗?”
裴容与:“我这么喜欢你,怎么敢不喜欢你的佩剑?”
李渡吸了下鼻子:“你少贫嘴。”
“好好,不贫,不贫,”裴容与实在见不得他哭,只得改口道,“我只是没有与灵器结契的习惯。”
李渡指腹细细摩挲过剑柄上的纹路:“自我当年肉身毁损之后,便不再爱用剑了,如今日久手生,也已经使不出曾经的威力。”
“我当年曾有剑招二十四式,虽说也并非什么绝好的剑术,但与这把佩剑相伴相生,”他只犹豫了半刻不到,就接着道,“我想把它一并送给你,至少能在这种时候,让你少受些伤。”
出乎他意料的事,裴容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能用你当年的剑招。”
李渡委屈地睁圆双眼:“为什么不能?我当时虽只有十几岁,但这也是我潜心改了很久的剑招,你……”
“我不是嫌你。”
裴容与看着他就心软:“本来只有一把剑倒还好说,你若再将自己的剑招赠我,两百年可不够让从前认识你的人死干净,他们会认出你来的。”
“我的盈盈这么厉害,从前定然也是为世人所称道的人物。如今明珠蒙尘,叫我白白捡了便宜,自然不愿再让旁人知道。”
李渡对所有人都是温和知礼的,独独在他面前任性:什么便宜,什么不愿再让旁人知道,你不过嫌我过往有仇家……我自己的东西,爱送谁就送谁!”
他抓着裴容与的袖子,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在自己脸上蹭了浅淡的一道血迹。
“跟我过来上药,”他拍开裴容与想要帮他擦脸的手,瞪人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明天我就去把剩下的阵补好,你不许跟着。”
“立刻把你那什么尽数给我解了,现在这样我应付得来,听到没有?”
裴容与微低着头,细细看他那双眼尾泛红的银眼睛,显然没有抓住他想强调的重点:“那姓陈的整日里笑得像个狐狸精……”
因为要上药,他衣服这时刚解了一半,胸口染了一点血,红白相衬间艳得像鬼。
李渡闭了闭眼:“……我看你才像个狐狸精。”
裴容与半分没有被骂的自觉,一面给他擦脸颊上的泪痕和血迹,一面道:“那明天别去了,陪陪我好不好?”
李渡不为所动,掐着手腕上的佛珠捻了两颗,而后直接伸手拨开了他的衣领:“不可能。”
李渡铁了心要去,任他再如何好看如何招人心疼,也依旧天没亮就动身去补阵了。
村人重又挖出来的遗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副的量,加上之前他新剖的一副,本来是还有缺的,所幸之前道门众人用灵力重描的灵脉派了用场。
李渡新算了算,发现有了灵脉支撑,只用两副遗骨竟也足足够用了,虽然仓促之下难免缺漏,但只需再多调理十天半月,便足可以支撑秋陵渡往后数百年太平无虞了。
“……竟如此荒谬,天下何来这等邪戾的登仙之术。”
陈玉林看完了赵秀留下的信,不由蹙了下眉头。
“就算真有此等术法,天梯也已经在两百年前断了,如今早没有登仙之路了。”
李渡正出神看着手下的灵脉,闻言才回过神来:“……啊,是啊。”
“所以我想烦请你平时帮忙留意留意,横云和镇妖司背后的勾连,以及这回的幕后之人,这些人在暗中又有没有互相牵连。”
李渡有些过意不去地抿了下唇:“若你能应下此事,你账上还余下的那次北地雪灾,我可做主去明月挂南楼帮你抹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还有下次拍卖的符阵灵器,只要你需要……”
“我不用这个。”
陈玉林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当初拍下这一双剑时,还附赠了一本红豆祖师自创的剑谱,只可惜是双剑合璧用的谱子,分开使却成不了什么效用。”
“我要一本更合宜楼外楼的剑谱,不需多大威能,只求自保便可,越是简单基础越好。”
李渡想了想,道:“好。只不过要等到我……师父有些灵感,恐怕要多等上些时日。”
陈玉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本来不该再麻烦你,只是我惯用的剑招与楼外楼风格不合,加上最近京中又不安稳,我实在放心不下。”
李渡:“是我们麻烦你,如今横云上下,几乎也就只你一人信得过了。”
他抿了下唇,又想起裴容与昨晚上说的话:“这人心思城府深得很,无论是曲微澜还是明掌司,在这一点上都是半分不及他的。”
“所以拜托他确实是最为合宜,毕竟他虽不如那两个对你死心塌地,但这事还是多点心思城府的好。”
李渡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选择略去了这个理由不说。
陈玉林看他欲言又止,但也并未多问,只将手里的信纸折了两折还给他,问:“为什么信我呢?”
李渡看着他笑了下:“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感觉……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属于过横云山,也没有真正把道门四州当做过你的归属。”
陈玉林指腹在剑柄上压了压,也跟着露出点笑意:“李道友果真好眼光啊。”
“我当初离了朝堂后,其实只想随意找个远离俗世的去处,哪里也都不重要。因为不太愿意削发去当和尚,只能勉强当个道士了。”
或许当真如同明掌门所说,情史乃是打开人心锁扣最好的钥匙。
这一番相处下来,李渡倒当真和他有了几分相熟的架势,而且还是少有的一开始就和他以平辈相交的人。
“昨日你告诉我说,世事多变,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渡垂眼捻了捻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指间黏腻的血迹。
他抬眼看陈玉林,问:“那你当年又为何离了自己的心上人,上山去做道士呢?”
“这事说来有些复杂。”
陈玉林点了点自己的眉心,道:“简单来说,小孩前程似锦,我若还继续留在临安,怕要忍不住把他锢在自己身边,毁了他的好前程。”
李渡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下头表示理解:“但是,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呢?”
陈玉林挑眉笑了笑:“他愿意得很,是我想得多。”
“我总有诸多顾虑,也不知这样究竟是为他好,还是专横独断苛待了他。”
他轻叹一声,问:“李道友觉得呢?”
李渡在他的目光中忽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顾虑,却又不仅仅只是自己的。
“你都想不清楚,我自然也道不明。究竟是为他好,还是太专横呢……”
他转身望了眼远处的天色,忽而道:“我要回去了。”
陈玉林应了声好,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昨晚上落了雷劫,你们没事吧?”
李渡指尖又下意识捻了捻:“没事,那个,这件事还要拜托你了。”
陈玉林笑道:“你放心,就算是为了我的剑谱,我也定然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