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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折银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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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李薇又拎着一包各式各样的伤药来了,李渡似乎早料见了他会来,用自酿的桂花蜜熬了甜米粥,粥米软糯适口,味道调得刚刚好,既不让人觉得甜腻,也不过分寡淡无味。
可惜一顿晚饭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岁月静好着,李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沉默地用眼神攻击裴容与,裴容与报以淡然的微笑,状似无意地往李渡身旁挪了挪,杏禾在两个大妖无声的交锋里默默低下头,用勺子很仔细地扒碗里的粥,吃完饭就匆匆地溜走了。
李渡身上带着伤,只忙这一小会就已经很累,饭后坐在桌前看书的时候伏在桌上睡着了,裴容与抱他回榻上的时候他都没醒。
裴容与坐在床沿给他掖被子,李薇就站在床边看着他们。
裴容与一只手上还捧着李渡给他的一袋子小酥饼,随手在两人之间点了个隔音阵,友善地对他笑了笑:“怎么了薇薇,还有什么事吗?我们要睡觉了。”
李薇眉心一突一突地跳,深深呼出一口气,道:“娘亲让我来给你道歉,但是我听他的话是我的事,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裴容与挑了下眉,从袋子里捡了一块酥饼吃,吃完才不急不忙地缓缓开口:“这样啊,那我不接受。”
李薇:“你……!”
裴容与:“怎么了,不是说接不接受都随我么?他怎么跟你说的,也说出来让我听听。”
李薇冷笑一声:“你、你别太得意!我和娘亲几十年的情分,岂会被你一个才刚认识一年多的蛇妖离间!”
裴容与并不生气,反而对他这句话提起些兴趣:“几十年,他养了你这么久?除你之外似乎从没有这么长久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他觉得我可怜吧……不过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很多时候我也不懂他。”
李薇的情绪很明显地沉下来,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索性盘腿坐在了榻边的地上,发现这样看起来比裴容与矮太多,又站了起来。
“给你说了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故事,像我这样的妖很多,你可能早就听过这样子的事了——你得先答应我,我讲完了,你就要去和娘亲说,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裴容与:“我答应你。”
李薇似乎犹豫了一会,但最终还是开口道:“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出生的地方叫贤春山,那一带有一块范围很大的妖族结界,由我们蛇鹫一族统领。”
蛇鹫是贤春山结界的统领,而少年时的李薇是这一族的少主——当时他还不叫李薇,但是他不想提起自己曾经的名字。
他的母亲是族长,她诞下的第一枚蛋从还未孵化时就是少主,但是没有人会质疑李薇的身份,因为他从小就展露出了过人的禀赋,惊才绝艳,少年英才。
那时他不使刀,使的是他族里惯用的长枪,雪色的银枪缀着鲜红的穗子,每日晨起去贤春山山顶上练枪,穗子在破空的风声里猎猎地飘,就像是熔进了冉冉初升的朝日里。
当时的人说贤春山出了两位不世出的天才,一位是妖族的少主李薇,一位是人族拜入横云的首徒杜贤春。
他们还不知道这两个天才日后都没有好下场,他们只是称颂着艳羡着,在茶余饭后的闲暇中说他们的故事。
当年的李薇当然也不知道,他忙着练枪法,忙着习术数,忙着学治理一方之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成为贤春山结界下一任的统领,没有闲暇去像个孩子一样想东想西。
一方水土的担子压在他肩上,把他变成了一个过分早熟的少年。
杜贤春却和李薇不一样,他是意气风发的代名词,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沐凉风冬听雪,他是横云众望所归的下一任的掌门,却有总有闲心每隔几个月就跑回来贤春山住一阵。
住在贤春山的时候,他每天都坐在山顶崖边上看日出,也不仅仅是看日出,他也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看下雨看吹风,看妖族的少主在朝日里练枪,看跑来山顶上的小猫小狐狸小兔子,他有点怕蛇,但还是会很善意地用指尖摸一摸。
李薇不理解他,但和他处得还算不错,他们从小就认识了,几年前杜贤春还未拜入横云时他们就这样,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坐在崖边分糕饼吃,酥皮的,里边裹的是拌了蜜糖的红豆沙。
那是李薇为数不多的、真正成为一个少年人的时候。
“杜贤春?”
裴容与把手里的小酥饼分给他两块,问:“你认识他?”
李薇很不客气地接过了酥饼,但并没有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也认识?”
裴容与:“不算认识,就是很多年前见过一面。”
他想起两百多年前在山下洞口处见到的、被一群叽叽喳喳的横云弟子围在中间的小少年,他的头发和鸦羽一般黑,柔顺地沿着后背淌到腰间。
——再见就是在李渡从小园山下买回来的风月本子里,他和自己的祖师江好爱得轰轰烈烈碧落黄泉,到头来遁入空门不问凡尘。
李薇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偷看我娘亲买的话本子了?”
裴容与面不改色:“你不也偷看了?”
李薇:“那东西写得都是错的,江好飞升之时,杜贤春还尚未出生呢。”
裴容与只笑了笑:“错了就错了,本来也就只为了讨个趣,叫人觉得世间自有真情在罢了,那么深究起来反而无趣。”
李薇欲言又止,最终只垂眼摇了摇头。
裴容与拍了拍他的肩,又递过去一块小酥饼:“但我也理解你,有少年时的情义在,不愿他被人胡乱去编排。”
李薇这回却没有接:“狗屁的情义,我同他之间早没有情义了。”
李薇言尽于此,他不愿意再提起杜贤春了,裴容与也不逼他,只听他继续讲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后来,后来紧接着的就是那场人尽皆知的两族大战。
道门与妖族战事一起,最先受殃及的便是贤春山,贤春山结界遭道门屠戮,李薇的母亲率族人抵死顽抗,最终统统死了个干净。
父亲带着他逃出贤春山,逃到了一个还未被道门察觉的小结界,小结界由一族蛇妖统领,蛇鹫是蛇的天敌,但在实力的差距面前,对天敌的畏惧是能够被消弭的。
李薇禀赋再高,也还只是羽翼未丰的幼鸟,他寄人篱下,却还是坚持着每天晨起去练枪,他和父亲在这里处处受人针对,但是也还算过得下去,因为大敌当前,在明面上撕破脸总是不好的,况且李薇的族人尽数战死,用人间的说法来说是义士。
直到有一天,他在练枪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很小的白蛇,小到李薇只察觉到了微弱的一点气息,根本没有回头去看草丛里游过的小蛇。
那天晚上他才知道,那条小白蛇是统领最年幼的、尚还未化人形的小儿子,他被天敌锋锐的凛然的气息吓到了,一回到家里去就发起了高烧。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由头,统领将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在一个雨夜里把他们赶出了结界,战事未止,失去了结界的庇护,一旦气息被道门察觉,他们必死无疑。
李薇的父亲带着他回到了贤春山,他的故乡本来是草木蓊郁的一座灵山,现在却已经近乎是全无生气了,山腰上有座小屋,用翠竹围的小院子里本来栽着一株长得很好的红豆,那是杜贤春在贤春山上的居所。
但那里边现在已经没有人了,红豆树拦腰折断,树上鲜嫩的果子已经腐化作了尘泥。
父亲把他重新封进了一枚卵里,埋在了死去的红豆树下。
李薇其实并不愿意,虽然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他说他不想要待在杜贤春住的地方,他问父亲那你怎么办?
他的父亲是一只文静的、温和的白鹤,李薇从种族到性情都随了自己的母亲,没有半分像他,但他还是成为了一个很好的父亲。
母亲统领一方日理万机,比起一个陪伴在身边的亲人,她对李薇来说更像是族中的尊长,但是父亲不一样,父亲把他从蛋里孵出来,用烘暖了的布巾擦干雏鸟身上黏答答的绒羽,把他从只能勉强睁开眼睛的雏鸟养成了贤春山惊才艳艳的少主。
少主也有脆弱的、被身上的重担压垮的时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见过他的眼泪,一个是坐在贤春山山崖上吃糕饼的杜贤春,一个是永远会在家里等着他归来的父亲。
他不能失去他的父亲,正如他的父亲也不能失去他的母亲。
白鹤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沾了血,笑得很狼狈:“我要去见你母亲啦,我想她了。”
他最后再抱了一次自己的孩子,说:“对不起孩子,我真的很爱你。”
李薇在昏暗的蛋壳里睡了一百多年,再睁眼就在山腰小屋里的榻上。
荒废已久的小屋又被人细细整理一番,虽然回不去从前的光景,但至少成了一副能住人的样子。
窗外飘着雪,屋内却暖烘烘的,炉火烧得很旺,底部的灰堆里埋着几个圆滚滚的红薯,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甜糕饼,还有一小碗添了桂花蜜的米粥。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边沿上,正伸手过来探他额上的温度,看到他醒过来,就又弯着眉眼笑起来。
他本来就还是一只雏鸟,两族大战一起,贤春山生灵涂炭,他从一方的少主变作了寄人篱下的小奴,又在一个雨夜里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也最重要的亲人。
如今他却又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再次醒来,被浸泡在床褥的温软和粥米的鲜香里,仿佛真的又成为了才刚破壳的雏鸟,往前几十年的爱恨起伏,都只是他在蛋壳里做的一场幻梦,明明灭灭,都成虚妄。
他被那个人很温柔地抱在怀里,幼鸟的习性让他往对方身上缩了缩,轻轻地唤了一句“娘亲”。
那个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那人也不强求,只是转头去看窗外的雪,从这里往外看出去,之前能看到一株长得很好的红豆,现在却没有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从这里边取一个‘薇’字,再随我姓李,唤作李薇,好不好?”
“薇薇——”
李渡翻了个身醒过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裴容与撤去了隔音阵,伸手在他眼上帮他挡着太亮的烛火:“没有什么,继续睡吧。”
李渡却摇了摇头,去拉他的小臂:“你伤势未愈,坐也不要坐那么久。”
李薇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只轻轻对李渡说了句“晚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渡还有点懵懵的,缓慢地想了一会,终于想得明白了一点:“薇薇把他之前的事情都跟你说了?”
裴容与“嗯”了一声:“说到你把他挖出来取名字,然后你就醒了。”
李渡撑着身子坐起来,摁着他的肩让他躺下去,自己靠在床头。
“薇薇是个好孩子,只是一直心有郁结,心性才迟迟不得精进,他憎恨道门,更恨害死他父亲的蛇妖——虽然严格来说他父亲是自己存的死志。”
李渡叹了一声:“这本来没什么,但他禀赋太强,反而叫他有时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又对自己一味苛求,长此以往,反倒更有害于心性,我实在不放心他,就一直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我养过一对从双黄蛋里孵出来的小蛇,他们本来不该那么早被我送走,但是薇薇对蛇妖敌意太过,我毕竟做不到时时看着他们,只能提前将小一小二送上了藏剑山。”
李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被裴容与拉着躺了下来,他也懒得再爬起来,于是拢着被子又继续说下去:“然而薇薇觉得困境是不可逃避的、需要主动去克服的,他后来又先后从小园山上捡回来九颗蛇蛋,自己孵出来养在身边,前三条被他吃了,又有一条被他捏死了,再后边的四条都被他养到了寿终正寝。”
“这是一个痛苦的、但又确实有效的方法,有时候我看着他忍得那么难受却还要坚持,觉得可能他才是对的,是我太懦弱,才只会逃避。”
李渡眼睫轻轻地颤,被裴容与揽着腰搂进了怀里,他说:“人各有志,薇薇是个很勇敢的孩子,但你同样也没有做错。”
李渡没有回这句话,他把话头又转了回去:“……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利的,没有想到他捡回来的第九枚蛋里,孵出来了一只才刚出生几日就能化形的小白蛇。”
裴容与:“小十一?”
李渡点了点头:“所以我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孩子,生灵一旦生出灵智化成人形,便不能再与从前灵智未开时混为一谈了。”
“但薇薇同我保证说,他会永远善待这个孩子,不会让他因为自己而受伤,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好把他留在了身边。”
“后来一直也没有出什么差错,我也逐渐放下心,敢让薇薇自己单独带着小十一出去玩,小十一也很喜欢这个哥哥,”李渡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但这笑容却只浮现了一瞬,便又很快沉了下去,“直到陈玉林一行人来到小园山。”
“他没有防备地碰到横云中人的气息,一时失控……生生吃了小十一的一条手臂。”
李渡说到这里,呼吸都有些颤颤的:“手臂还能再重新长出来,但是、但是……然后我抽了他一顿,把他赶去山下养伤去了,所以你第一次见到我那天晚上他不在。”
李渡往前缩了缩:“我真是不擅长使鞭子,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叫他伤得太重。”
裴容与手覆在他的后颈上:“我倒还挺擅长的,下次我可以帮你。”
李渡伸手去推他:“你倒是会公报私仇。”
裴容与:“我同那小孩哪有什么私仇要报,若不是因为你,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他把手指插|进李渡的头发里:“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你当时为何要去贤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