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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梦见君 ...

  •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的细雨,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雾,压得河岸两边的天色都沉沉地暗了下来。

      扶远是个边远的小县城,城门口连个值守的都没有。
      明言之走在众人最前,用刀柄推开了虚掩的厚重木门。

      “嘎吱——”一声响在雨雾中,显得悠长渺远,惊飞了几只歇在檐下的黑鸟。

      李渡想起昨日傍晚远远看到的街市,人流如织,一片欣欣和乐。
      然而此时城门后却只见青石板铺的一条干道,湿漉漉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道旁的人家门窗紧闭,潮气在墙壁上结起一层细小的水珠,滚落下来留下道道湿痕。

      附近的几户檐下还挂着风干的腊肉和玉米。
      再往远处就看不到了,一切都被掩藏在浓白的雾里,只隐隐透出点橙红的烛火,莹莹地亮在前方,像飘浮的鬼火。

      一行人分头行动,四人一组。
      明言之特地指了李渡和裴容与同他一队,加上之前领他们早训的林教官,凑成了四个人。

      李渡知道明言之这是有意照看他们,只是有些担心小春那姑娘,分别前递了个平安符给她,说是庙里求的,很灵验。
      小春夸张地“哇”了一声:“真的吗?哪个庙里求的?”
      李渡没有细说:“南边的小庙,没什么名气。”

      几队人分开行动,明言之领着三人拐入一条巷子。
      走出没多远,他却突然如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
      林教官眉头一皱:“掌司,可是有何异样?”

      明言之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储物袋,伸手摸索片刻,从中取出了一大把碎裂的木块。
      那些木块与几人腰间的腰牌用材一致,依稀还能看见上面刻着字的痕迹。
      但因为碎成的片数过多,已经无法辨认究竟是些什么字了。

      李渡:“这是……命牌?”
      明言之看向手中的木块,它们此时正闪烁着异样的血光,忽明忽暗。
      “这正是先前那三位前辈碎裂的命牌,命牌闪烁,说明他们的尸身就离此处不远。”

      不多久,他们就顺着碎木牌的指印,来到了一块荒芜的田地。
      田地久无人耕种,杂草拔得几乎有人的膝盖那么高。

      此处正在河岸上,然而就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点距离,河面就被浓雾掩得半点看不见了。
      只能听见不远处河水汹涌滚滚而过,连日落雨,似乎又涨水了。

      明言之捧着木块走动片刻,在一片长得格外茂盛的杂草前蹲下来,用刀柄挖开了表面的一层土。

      李渡想到了小荷那打着抖的话音。
      ——“死了之后……他们就把尸体随便埋在地里。”
      ——“然后再去找……然后又死了,又埋在地里……”

      他垂眼叹了一声,习惯性地去捻腕子上的佛珠。
      摸了个空,为免别人起疑心,前日混进来的时候就收起来了。

      土层翻开,露出了下面埋着的,数具形貌诡异的尸体。
      他们仿佛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硬生生吸干的,血肉经络萎缩,只剩薄薄一层人|皮贴附在骨架上,一眼看去仿佛是几具肉黄色的骨殖。
      身上的衣物却还是完好的,除却沾上的湿泥,甚至还能称得上体面。

      眼球消失无踪,只剩下骷髅上空洞洞的眼窝,沉默地凝视着围在四周的几人。
      尸骨随意地交错叠加,透过错开的缝隙,可以看到它们下面的另外几具骨架,层层叠叠,一眼竟看不穿有多深。
      下层的人骨与上层颜色不同,呈现出一种森然的惨白,上面附着的一层肉皮已经被腐蚀尽了。

      难怪此处土地如此肥沃,连杂草都能长得格外高。
      原来是有骨肉的滋养。

      仅仅是这一处就有十数具尸骨,这一片荒田下,到底埋藏了多少条人命?
      这北地边关不起眼的小县城里,又到底还有多少片这样的田野?

      李渡在明言之身侧蹲下,伸手在最上几具尸骨的身侧捡起了几块碎裂的木块。
      明言之手中破碎的命牌一瞬红光大炽,随即就像燃尽了似的熄灭了。

      李渡:“三位前辈……”
      明言之站起身,拍了拍刀鞘沾上的泥土:“走吧,若是此回能平安回返,再来替他们收殓尸骨。”

      林教官狠狠用手背抹了把眼角:“老韩他们兢兢业业为镇妖司干了大半辈子,家中妻儿老小,都等着他们照料……”
      “没想到竟然折在了这儿……”他转头看着明言之,“掌司,妖性本恶,这下您该信了吧?我们此行,必是要斩杀一切妖邪,才好为老韩他们报仇雪恨!”

      李渡把周围能找见的木块都挑了出来,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包了。
      他蹲得久了些,站起身的时候忽而觉得有些晕眩,身体向前一倒,一边膝盖磕在了地上。

      周围的白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李渡转头想叫裴容与拉他一把,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不仅是裴容与,适才就站在他身旁说话的明言之和林教官,也都一同消失不见了。

      雨雾茫茫湿冷一片,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李渡有一瞬间的恍惚,本来盘桓在脑中的疑虑和警觉都莫名地散去了。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还没等他细想现下的境况,就听到上首有人唤他。
      “李渡。”

      那声音低缓悦耳,从容端丽,听来有如玉碎昆山,月出云岫。

      李渡顿时脊背一僵,他几乎当即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这声音略有些熟悉,但他本应是从未听过的——他从没有亲耳听过对方说话的声音,然而在他听到这声音的瞬间,那个名字就自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淮序君。

      李渡垂着眼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对方玄青色的外袍下摆。
      淮序君仿佛极轻地笑了一声,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李渡。”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本座?”

      “回君上……是。”
      李渡咬了咬下唇,始终不敢抬眼去看对方:“当年一事过去两百多年,李渡连累您被道门所害,后又苟且偷生,妄用尊讳,在旁人面前……称您作我过世的夫君,罪无可赦。”
      “但请君上明鉴,李渡别无所求,只为了偿还过去的罪责……将您的龙骨,原物奉还。”

      淮序君不置可否,只道:“抬起头来。”
      李渡依言抬起头。上首的神君姿态随性又从容地倚在座上,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耳上晃晃悠悠的翠玉坠子,雅意风流,气韵天成。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掌心轻轻覆在李渡脸颊上,拇指指腹落在泛着红的眼角。
      一滴滚圆的泪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指腹。

      李渡呆呆地愣在原地,淮序君掌心温热,只有食指上戴的玉戒有些凉,又硬,硌着他的脸颊,但却并不难受。
      淮序君摸了摸他的侧脸,手腕上的两只忍冬纹细银镯子“当啷”一响。

      “好孩子,我不怪你。”

      李渡唇角一抖,又滚下两滴泪来,他耸着肩,从喉咙里发出两声抽噎。
      淮序君叹了一声,在李渡眼里他是十全十美的神,被自己连累跌落凡尘,就连叹息都温柔。

      “别哭,”他用指腹拭去那两颗泪,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身边,“坐过来。”
      主座是一张宽大的石椅,淮序君倚着扶手坐在一侧,旁边还剩下不小的位置。

      李渡却不敢冒犯地与他同座,只起身跪坐在他身侧。
      他身量比李渡高出许多,李渡跪坐在自己脚跟上,还要直起身,才能勉强与他平视。

      淮序君指尖按了按他的后颈,李渡顺从地低下头,让他能更轻松地摸到自己略微突出的颈椎骨。
      ——那不是凡人的脊骨,是用长剑生生从淮序君身体里剖出的龙骨。

      两百多年来长在李渡身体里,让他夙夜难安,却也给他偷来了这本不该属于他的、百年的光阴。

      淮序君用指腹摩挲了几下那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骨头,没有说话。

      他从旁拎出一小坛子未开封的酒,像是新从土里挖出来的,坛封上还带着些微清新的泥土气息。
      坛身上贴着张泛黄的小纸条,上书“周朝开元二十六年”。
      那是李渡两百多年前初上扶玉山时,亲手埋在松树下的罗浮春。

      李渡的酒量向来堪忧,他喝不到大半坛就醉了。
      但他还是继续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剩下的酒液。

      他一生所求,尽在此处了。
      要把龙骨还给君上,要在死前喝最初埋下的一坛酒。
      偿了这笔债,从此世上只有别人欠他,再也没有他欠别人的了。天下之大,也就没什么好牵挂好留恋了。

      但是临到此刻,他却又发觉自己还是有点不舍、有点害怕的。
      他不喜欢疼痛,但也不怕疼痛,怕的是这一次疼完,就是真到了一切的终点了。

      这么些年他所短暂地拥有过的一切,从此才是彻底地不属于他了。

      小园山上的小木屋,檐下一双刚化人形的小燕子,山下嘴硬心软的三花猫,总是沉默但一直挂念他的李薇,缠着他要吃糖要抱的小十一,如今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的世回和言之,风流恣肆畅快人间的花想容,胸无大志只想安稳过日子的酒馆掌柜,为了容颜不老不惜特地去修炼几十年的小远……
      还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李渡始终都记得。

      还有,还有他两月前从山下捡回来的蛇妖。
      裴容与一双竖瞳碧色盈盈,蓦然浮现在李渡脑海里,叫他突兀地回想起那些在小园山上、在扶玉阁小竹楼里的过往。

      他想起裴容与在主楼檐下洗蘑菇、摘青菜、掐小豆芽,温和又从容地同他讲三山五岳、长河落日,那些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风景。
      他想起自己曾经同对方说过,要是能一直在山上这么过下去,了此余生,也就没有什么憾恨了。然而他没有告诉对方的是,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此生的结局了。

      无论是徜徉天下名山大川,还是隐居山中酿酒煎茶,都不是他能奢想的未来。

      李渡咽下坛中的最后一口酒,如同亲自数完了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
      淮序君的手悬在他身后,冰冷的刀尖贴在他的凸起的颈椎骨上,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低缓:“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李渡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
      “贤春山……是我出生的地方,周朝开元十六年,您亲临蜀地,救灾济民,又于贤春山下设宴,我本是想去的,但可惜终究没有这个缘分。”

      他伸手搂住了淮序君的脖颈,脸颊贴着对方肩上,领口向后滑下一点,完全地露出了自己的后颈,如同乖顺的羔羊全无抵抗地走向屠场。
      “今日见到君上,李渡此生再无遗憾了,”他感到自己又落泪了,“……谢谢您。”

      真的再无遗憾吗?或许吧。

      淮序君手腕上银镯“当啷”一碰,雪亮的刀光没入血肉。
      他温柔但又不容抗拒地,剖出了那根本该属于自己的龙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梦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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