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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不如意 ...

  •   大雪飘飞,剑光烁闪。
      数十人剑气刀光从四面八方飞射而至,李渡甩伞一转撑开剑气,相映红银亮如月色垂落,一剑挑飞了数件兵器。
      雪落纷纷,温厚而磅礴的灵力在他身周包裹出一层润泽的光晕,一丝风雪都沾不上他的身。

      李渡把纸伞收回储物袋中,将剑横在身前,微微垂眼看到顺着剑刃滑落的血,相映红是一把好剑,锋锐得连血滴都在上边挂不住,一滴一滴“嗒嗒”地落进脚下的雪地里。
      雪地上流着更多的血,那些血从被剑刃割开的喉咙里喷涌出来,把身下的血浇出一种“滋滋”的、冒着白汽的声响。
      李渡横剑立在雪中,又再次回忆起了两百年前的过往。

      为首男子不敢置信地怒视着他:“你竟然有灵力?!那你为何、为何——”
      “我确实没有灵力,”李渡手腕一转挑开他的剑,“——这不过是问别人借的罢了。”
      他一开口说话,才想起青梅子的核还含在口中,顿时感觉有些失礼,侧过身将梅子核吐进了手帕里。

      他许多年不爱用剑,使剑的本事不比从前,然而天才究竟是天才,两百年前道门新一辈的第一人,即便是明珠蒙尘,也依旧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采的。
      形势陡转不过片刻之间,合围上来的人一个个倒下,雪地上红白斑驳一片,李渡侧身闪过一刀,剑气自上劈下,被他抬手横剑挡去。
      他抬眼看去,从上方突袭的正是那为首男子,男子咬牙下劈,李渡神色平静,目光淡得像没有波澜的湖面。

      衣袖顺着手臂滑落半边,李渡目光掠过,忽然在自己手腕上一顿。
      ——细伶伶的一只银镯子挂在腕骨边,正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滴血,沿着雕刻出的忍冬纹勾出殷红的一小片。

      他眼睫颤了下,似乎是这一刹那间风雪入眼,让他顿感双眼酸涩。
      银镯子上的血鲜红刺目,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又忽然想起——
      如果是君上……会愿意看到他杀人吗……?

      心念转动不过一瞬,然而战局中情势急转往往也在此一瞬。
      男子趁他晃神一刀压下,李渡心神不稳,竟没有接住这一招,被压得向后跌进雪里,身后半步便是铺子的围墙,刀锋紧逼抵到在他颈侧,李渡挡刀的剑已经贴在自己身前。
      他急促地喘息两声压下心绪,正要使力撑开男子,余光却忽然看到旁侧另一人一剑刺来,剑气凛凛冲开碎雪逼到近前,李渡抿了下唇,正打算转身用肩骨生生接下这一剑——

      “咣当——”
      紧接着一阵瓷坛碎裂的声响,李渡循声望去,只见钱大娘扒在墙头,旁边是她因为动作过大一时还没站稳的小女儿樱桃,从墙上扔下的两个果脯坛子直直砸在两人头顶。
      梅子和蜜糖酸甜的气息一刹散开,粘稠的果子蜜从头顶流下,有片刻使人目不能视,李渡趁面前两人一愣神,抬腿一扫将为首男子当胸踹开。
      然而寻常人终究难与修道者相抗,旁侧剑气已经逼至面前,一顿之下也只是势头稍减,李渡提剑直面而上,那人不料他如此悍不畏死,被他一剑抹了喉咙。

      李渡目光冷冷,用手背擦去嘴角的一丝血,不回头地向身后扬声道:“带着孩子回去——!”
      为首男子呕出一口血,飞身又是一刀迎面劈下。
      李渡伸手一指,干枯地伏在墙头的杏花枝子一刹间抽芽开花,淡白杏花团团簇簇,压得枝头沉沉下坠,“嚓”地挡在男子脸前。

      男子猝不及防撞上花枝,抬手一掌击碎了团簇的白花,花瓣和碎雪当空飞舞,簌簌风雪中显出一人端庄秀致的面容,一双浅银色的眼睛光华流转,眉间赫然金红的一枚道印。
      男子乍然一惊,一瞬间仿佛天雷轰隆劈下,让他在照彻天地的白光与雷鸣间看到了滞留人世的鬼:“群芳妒——笑春风……!”
      “你是、你是——”
      那个名字涌到喉口,他却忽然说不出话,一抬手摸到脖子上喷出的温热的血,僵直向后倒进了雪地里。

      “杜……杜贤春……!”
      血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他依旧大张着眼睛望向李渡。
      “你不是死、死了吗?……!”

      李渡看着他的死灰一般的神色,忽然忍不住笑了声。
      “你们当年用我亲手布的守山阵、用我的道骨炼的剑围杀君上的时候,可想过我有一日还会回来?可想过要如何见我?”

      男子嘴里也呛咳出血,从脖颈到面部都是血糊糊的一片。
      “我们是为了——为了道门,为了、为了这天下众生——!”
      他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是一种让人只听就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但他自己却好似浑然未觉。
      “——为了……为了这世间公道伦常!”

      李渡蹙了下眉,刚要开口问他,几十人中仅剩的几人便从后直攻他后心,李渡在心里叹了一声,回过身抬剑迎上。
      刀兵相碰的冷声中,他还依旧能听到男子嘶哑的喊声。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我们是为了、为了——!”
      他直直地望着头顶落着雪的天,身体像是一条渴望回到水里的鱼一样抽动,一口气猛地吐出去,就再也没有吸进来。

      李渡再次回过头时,他已经大睁着双眼没了动静,整个人僵直又扭曲地挺在雪里,脖子上的血还没有流干。
      剩下几人趁他回头正想逃跑,脚下却忽然浮动起符阵流转的灵脉,前方仿佛凭空竖起一堵看不见的墙,让他们半步也无法再前进。
      “你、你怎么可能——”
      几人迫不得已,只得回头面对李渡:“这是专门研制的符印,按理来说、按理来说……你不可能……”

      “按理来说,你们也说了是‘按理来说’。”
      “道门四州如今的符印法理,半数是总结自我姐姐红豆所写的《春绿集》,贤春与道门诸君一别二百余年,想来也就唯有这符印一道未有退步了。”
      李渡体贴地对他们解释完,才又拿剑尖指了指地上的男子。
      “告诉我,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有、只有这么做,才能……”
      短暂的沉默过后,站在最前的一人嗫嚅着开口:“才能……所以……”
      他的声音太小,掩在风雪声中几乎听不清楚,李渡提着剑上前一步:“所以?”

      “所以……”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一点一点低下去,李渡疑惑地眨了下眼,刚要开口让他大声些,就见这人猛地抬起头,藏在袖中的手甩出两枚淬着灵力的暗器。
      “——请你一死!”

      李渡在心里叹息一声,正要抬手结印,那暗器却忽然悬停在他面前,再不能往前半分,就这样在半空被碾碎作了齑粉。
      眼前几人神色在一刹那间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消退,变作了一种死寂的苍白,从他们口中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抽搐之间牙齿相互碰撞产生的“咔咔”声响。

      从他们身后逐渐出现一长条白色的东西,表面上黏附着粉的红的血和肉,温热地在风雪里飘散出白汽。
      李渡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是本来埋在他们血肉里的、被人硬生生抽拔出来的脊骨。

      粉白的几条脊骨在他眼里扭曲、弯折,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碾成了碎末,落在地上的雪里就再也分辨不清楚。
      李渡眼睫颤了颤,把相映红收回了识海中。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才能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回过头。
      裴容与沿着小巷子走过来,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近前。

      雪落天寒,这人却不畏冷,依旧只穿着广袖博带的一件玄色外衣,他立在雪中,然而碎雪片片皆不沾身,都只温柔地拂过他的肩头。
      李渡隔着雪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感觉有一瞬间的恍惚。

      去年初春的夜晚,他们也是如此在这小园镇上相遇,那时候他还以为这只又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番遭遇,萍水相逢,早晚要如浮萍一般漂散去。
      再后来他又以为这是他们的初遇,虽然细想来不怎么令人愉悦,但结果到底还算不错,依旧还是值得去回忆的一天。
      直到如今,他才终于得知,原来这其实就是他两百年来辗转所求的重逢。
      他们相处不过两年,这时候再回头看去,却仿佛早已跨过了十三州万水千山,越过了二百年岁月悠悠。

      李渡双眼酸涩,低头紧紧闭了下眼。
      难怪,难怪他当时宁受灵器反噬也要杀明礼之,难怪他杀人时要那样去抽人脊骨,难怪他的身上无有杀业。
      ——这本就是道门欠他的。
      淮序君是昔年父母神疼爱的孩子,即使沧海桑田变幻,父母神早已沉睡千万年,天道也依旧对他偏宠一分,准允他亲自报此血仇。

      “……我似乎有许多年没有杀人了。”
      李渡与他目光一对,又立刻侧眼避过了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轻得仿佛只在对自己说话。
      “没想到如今再一出手……杀的却是昔日同门。”

      裴容与没有回应,只是不作声地看着他。
      李渡在他的视线里心神一颤,忽然间发觉自己说错了也想错了,他不该那样想,更是断不该开口这么说。
      他又突然想起自己在战局中的那一晃神——

      君上,君上当然不会在意,即使是当年未经灾苦的淮序君,也断断不会在意。
      会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他真是狼狈得无可救药。

      大雪落下,地上几十人汩汩的血也在几个瞬息间凝成了冰。

      李渡从储物袋中取出纸伞,在裴容与的目光里走到他面前。
      纸伞撑开,遮挡住两人头顶飘落的雪,李渡的身量比他差得太多,为他撑伞的时候只能费力地举着手。

      裴容与垂眼看着他,抬手想去碰他的侧脸,被他躲了下避开了。
      他动作一顿,用指腹擦去了李渡眼下被溅上的一滴血,又顺手把他乱了一点的鬓发别去了耳后:“可有受伤?”
      李渡抿了下唇,有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连开口后称呼他什么都想不出,最后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裴容与注视着他的神色,很轻易地看出了他的心思:“想叫我什么?”
      李渡呼吸一滞,依然只是不出声地摇头。

      “我在问你,回答的时候要看着我。”
      “你若还是把我当作道侣,就不该害怕看我,”裴容与扶了下他手中的伞柄,它因为动作的艰难略有一些歪斜,“若是把我当作淮序君,那么面对尊长,也该讲礼数。”

      李渡眼睫颤颤,感觉自己脖颈僵硬得厉害,但还是不得不抬起头,很轻地应了一声:“……是。”
      他才刚动用灵力不久,眼睛还是浮着光的浅银色,眉间金红的一枚道印也还未化去,眼下一道血痕擦不干净,斜斜地抹到鬓角。

      ……仿佛是当年才不满二十岁的杜贤春。
      裴容与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也没有再出声。
      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杜贤春的样貌,即使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但他们还是从未相见过。
      贤春生了一副好样貌,一双眼睛随了他的母亲,眼尾向上挑起一点,弯弯的钩在人心尖上——他听不知多少个旁人说起过,但就是从没有亲眼去见过。

      两人在沉默中目光相对,李渡知道他想到了杜贤春,因为他自己也想到了。
      然而就像裴容与不希望他透过自己看到淮序君,他也同样不希望裴容与透过他看到杜贤春。

      他不怎么在意自己这一副皮囊,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可是杜贤春是。

      杜贤春死了两百年,道门对他的过往讳莫如深,然而他的名字还是总挂在云生结海楼畅销的风月本子里。
      《春江花月》因受道门阻止而不再刊印,结果却是被炒得有价无市,争相传抄。
      ——可见他确实生得十分好看,甚至能叫世人有意地忘却他的污名。

      李渡的样貌不如杜贤春,甚至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他觉得没有什么好在意,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又突兀地感觉到一点难过,或许还有一点嫉妒。

      “我想……”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过往的倒影,冲动之下开了口,冲动过后才又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太困难,他自己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也就更加不可能回答。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略微急促地呼吸两声,文不对题地答道:“……我希望您不要难过。”

      裴容与闻言轻叹了声:“我为什么要难过?”
      李渡微侧过身,目光在地上的尸身上顿了下:“看这些人的招式,是青霜门和点苍门的人。”
      “……我听人说,两百年前,”他话音明显地颤了颤,“两百年前,横云守山阵开的那一日,诸多门派掌门长老齐聚横云,其中、其中正有青霜门和点苍门。”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伞,心绪不平之下手也抖得厉害,只能把另一只手也用上,两只手才勉强把伞拿稳,再出声的时候近乎一字一句,每个字都要咬出沉沉的血泪来。
      “……他们都该死。”

      他们两人相遇在去岁初春的小园,距今已有近两年,如此两年之间,李渡几乎从未展现出过如此深沉又剧烈的憎恶和痛恨。
      裴容与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从他手中接过了纸伞,扣着他的后腰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
      李渡动作都僵住了,被他按在自己胸前,下意识想要挣扎,然而被他身上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着,他好像忽然间又丧失了所有的决心,额头抵着裴容与的颈窝大口地喘息起来。

      果然还是身量更高的人适合撑伞,裴容与单手就能把纸伞撑得很稳,位置也不偏不倚,大雪纷飞,没有一片再落到他们身上。
      他的掌心覆在李渡后脑,不出声地用灵力擦净了他被雪沾湿的头发:“天这么冷还跑出来,晚些又要疼了。”
      李渡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疼。”

      “你方才说,你许多年没有杀过人。”
      裴容与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而后又说,这些是青霜门和点苍门的人,而青霜门和点苍门,曾在两百年前,参与了横云对淮序君的围杀。”
      他说话时显得很平静,在这样过分而不寻常的平静中将当年鲜血淋漓的往事一点点揭开。
      “……你是在解释,盈盈,你想要对谁解释?”

      李渡眼睫一颤,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你知道的,我不会在意你对别人怎么样。”
      “那么,你是在问谁?”
      裴容与语调沉缓,似乎只是平白地讲给他听,又似乎是认真地想求得一个回答。
      “——你不希望谁看到你杀人?不希望谁认为你滥杀无辜?”

      李渡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对您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无论您信不信。”

      “既然没有改变,为什么你不肯看我。”
      裴容与掌心覆上他的侧脸,擦去了他眼尾滑落的一道泪痕:“……既然没有改变,为什么你看着我会哭?”

      李渡沉默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话音滞涩:“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情人也并不都能终成眷属的。”
      “……君上。”
      他注视着裴容与领口上的、自己亲手绣上去的纹饰,直到眼眶涩得发疼才眨眼,一眨便又眨下两道泪来,温热地沾染在两个人相贴的地方。

      天色近晚,风雪愈急。
      李渡努力平缓下呼吸,意图往后退却发现依旧挣不开,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
      “赏英会在即,已经到了该要启程的时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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