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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难圆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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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汤团在小盅里一沉一浮,红豆馅隐隐从糯米皮子里透出一点颜色。
灶台下的柴火烧出一点细碎的噼啪声响,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一股股乳白的水汽。
李渡抱着枕在自己肩上睡得正沉的小十一,将灶间掩着的窗子推开了半扇。
大雪从清早下到傍晚,至今都还没有什么停歇的迹象,窗外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一年的雪似乎下得格外多,让他又想起曾经的事情。
七岁那年的冬至他在藏真寺,没有等到第二年的开春。
十九岁那年的冬至他被囚于石室,也同样没有等到二十岁的生辰。
人说过往种种都如烟云散,甚至连他自己也都时常这么说,当然都是对别人说,鲜少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也不能放下。
他在这世上过了二百多年,却又仿佛只活了人生的前二十年,往后所有,都不过是对过往的延续。
他早已经不是杜贤春,却一直都还是杜贤春。
其实他经常想起从前的事情,这一年多倒是终于好些了,然而只要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似乎可以抹消掉这近两年来的朝夕相处。
说是抹消也不尽然……倒不如真真回到两年前,现在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李渡出神地轻轻拍着小十一的后背,想不明白该不该后悔当时去多管横云的闲事。
但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虽然叫自己如今更难过一点,但也算是误打误撞地寻到了君上,甚至幸运地偷来这一段贪欢……对于他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最完满的结局了。
“娘亲,你不开心吗?”
李渡被一句话唤得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赶忙低头笑了下:“没有,没有不开心。”
小十一抬手轻轻揉了揉他蹙起的眉心,显然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你和他吵架了吗?”
李渡动作顿了下,感觉自己此时一定笑得很勉强:“……没有。”
小十一听不清地嘟囔两句,从他怀里跳下去,推开灶间的门跑去了外边。
李渡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他又转头去看灶上的小盅,忽然发现里边的汤团早已经煮得过了时辰,糯米皮子都快要化在汤里了。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直接伸手贴上了小盅被烧得滚烫的边沿,似乎能听见皮|肉被烧灼时“滋滋”的声响。
但他却仿佛对疼痛浑然未觉,甚至想将另一只手也贴上去——
“你在做什么?”
手腕忽然被握住往后一拉,李渡被惊得颤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了自己正在出神想着的人。
裴容与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翻过他的手心,扳着他的指尖去看他被烫出的伤。
李渡觉得手心里的伤尚可忍受,被紧攥住的手腕却很疼,疼得他一开口就嗓音干涩:“今日是冬至……我想做些汤团。”
裴容与松开他的手腕,很轻地替他揉了两下,扳着他指尖的手却没有松开。
他轻叹了声,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他弹指熄了灶火,带着李渡回房去上药。
李渡低着头不看他,只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掌心,他想不出该说什么,犹豫许久才干巴巴地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裴容与托着他的手背,小心地避开伤处,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小十一说你不开心,叫我来哄哄你。”
李渡抿了下唇,更加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尝试把话题留在小孩身上:“他只是这么说吗?”
裴容与看着他,李渡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说娘亲吃过很多苦,我要对你好一些,不要惹你生气。”
“这么多天,你都不肯理我。”
药上完了,李渡往回抽手,却被他圈着手腕不放:“知道了我从前的身份,便不能待我一切如旧了吗?”
见他还是不肯说话,裴容与松开他的手,李渡如蒙大赦,站起身就想逃:“我想起汤团还没有盛好,先去……”
“过来。”
裴容与坐在原处,朝他招了下手。
李渡已经转过去一半的身形一僵,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发颤,但最终还是听话地转身走回了他身侧。
裴容与掌心贴在他的后腰,微微仰起头来看他,一双眼里碧色浅浅,像是初春波动的泉水:“还肯让我抱吗?”
李渡心头一滞,咬着下唇缓慢地摇了摇头,又快速地移开了视线。
“你早就知道的。”
他还是觉得很委屈,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君上说话,但是君上是——几日之前还是与他朝夕相伴的郎君,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习惯性地任性,索性逃避对他开口。
事实证明逃避是明智的选择,他才说出这一句话,声音里就带了哭腔:“……你骗我。狐族……在狐族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盈盈,”裴容与环过他的侧腰,让他近一点靠在自己身上,“你冷静一点。”
李渡眼眶湿红,瞪他的时候先滚了两颗泪下来,因而显得一点也不凶:“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
“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力去推裴容与的肩,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只能脱力地低头伏在他肩上哭,“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裴容与也有些无奈,忍不住蹙了下眉。
“我是骗了你,但难道你就不曾骗我吗?”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过往□□侣时可以这样随口地责怪,但淮序君不能对李渡这样做,不能对杜贤春这样做,他受不住这样的一句话。
李渡一瞬间脸色惨白,从他肩上抬起头时连眨眼都忘了,泪珠子直直从眼里坠下来,一滴一滴都是滚圆的。
裴容与刚想要说什么,卧间的门便忽而被推开。
李薇前段日子外出,眼下才刚从镇上回来就听闻了动静,包裹都还来不及卸下就推门进来:“姓裴的,你又欺负我娘亲!”
他转头看到李渡的神色,更是觉得生气:“我娘亲好心收留你在山上,你怎么有脸面这么对他!你不就仗着——”
“李薇!”李渡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还含着尽力想要压抑的颤意,“不得无礼。”
李渡鲜少如此严厉,李薇视线分别在两个人身上一顿,忽然从凝滞的空气里觉察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氛围。
“不得无礼”的告诫也显得很微妙,因为李渡向来不是拘谨礼数的人,从不要求他们对自己礼敬有加……
李渡仿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想其他事了,他的神情如同一片空白的死水:“出去。”
卧间的门重又关上,室内突兀地变作一片死寂,甚至可以听到李薇走远时由响变轻的脚步声。
李渡不再去推裴容与了,他忽然屈膝跪下去,双膝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明显的“砰”一声响。
“是我的错,”他跪伏下去,前额很重地碰在地上,“……君上,是我的错,稚子年幼,都是我教养无方……千错万错,尽在我一人之身,两百年前,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颠三倒四,于是又开始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君上,都是我害您……!”
往事纠缠,如同一团早已解不开的死结。
裴容与闭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愿看你这样。”
李渡跪在他脚边,有一瞬很想要伏在他膝上,但下一刻就立刻又意识到自己不应该。
“您内心里还是怨我的,对不对?”
他脸上血色尽褪,只有眼睛哭得湿红:“您忘记了,连心印未解,我依旧能觉察出您的心绪……您也想回到从前的,对不对?”
他感觉心口很痛,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是来自另一个人心绪的影响:“……都是我的错。”
裴容与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泪和汗湿冷冷的一片:“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我不骗你,说我心里没有半分芥蒂。”
“但我喜欢你,喜欢和你在小园山上度过的每一天,往后千万年,都再这样过下去就很好,”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下,“……虽然还是难免回想,但我早已不再奢想从前了。”
“不,不是这样的……!”
李渡抬手想去碰他的手,半途却又想起自己不该,动作一半生生顿住。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杜贤春,君上本不该有此一劫。”
裴容与用指腹蹭了蹭他眼尾的湿痕,一时间也难免感到言语苍白:“我知道你是想要我好……盈盈,但你也要听听我现在怎么想,对不对?”
小园山上的风雪嗒嗒地敲在窗子上,室内却暖融融地烧着炉火,隐约能闻到糯米和红豆馅的甜香,虽然这实际上是因为煮得过了时辰,把外边的皮子都熬化了。
世事万千,难得圆满。
他把话音放得缓,但有些难掩的干涩:“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往后即便要报仇,也自会去寻真正的仇家,贤春是无心之失,我知道。”
然而李渡实在太了解他,知道他有心事,知道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地平静。
但他们都什么都做不了,人说血海深仇,他们之间虽没有深仇,却隔着血海。
李渡听到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在无人出声的小室内显得很明显。
“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裴容与指尖顺着他的脸颊往后,碰到了他戴在耳上的红珠子。
他其实早就看出来,这珠子不是朱砂,不是红玉,而是经过炼化后的红豆果,此后又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突兀地回想起从前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从而猜出了这两颗红豆果的来历——两百年前,杜贤春家院里的红豆小妖曾从树上坠下一根枝子,正落进了途经的淮序君怀里。
这根枝子上缀满了成熟的红果子,被淮序君交还给了自己随手点化的小妖,又在后来被交到了杜贤春手中。
珠子红艳艳地缀在玉白的耳垂上,如同昭昭的一桩心意。
“你当初对我说,你对淮序君从来只有敬重,没有情爱。”
“那么为什么你现在不看我,”裴容与揉动着那珠子,嵌在肉里的银针也跟着搅,“我不是从前的我了,你还在盼望从前的我回来吗?”
李渡喉头滞涩,张口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说不出话来,甚至连继续看着裴容与的眼睛都害怕,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快速伏下|身去。
然而这一回前额碰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带着温度的手心。
裴容与不再逼问他了,却也没有搀着他起来,只不出声地让他跪在自己腿边,就着这姿势拉起他受伤的手给他缠绷带。
然而长久的沉默比问句更冷,像尖针无声地插进骨缝里。
“你自己静一静吧。”
裴容与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卧间门口推开门时,才半侧着身回头。
“你今日自伤,我很生气,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来找我吧。”
关门声落下,如同当年积翠峰上沉沉的白雪。
李渡没有抬头去看他离去时的背影,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只有肩颈脱力一般细细地颤抖起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不得不大张着嘴呼吸,手上带着体温的绷带被眼泪浸湿了,又湿又冷地贴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