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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定纷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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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一场雪下到傍晚才停歇,日头却依旧掩在云层后,天色昏昏的一片。
松叶上积的雪开始化了,化冻的雪水一滴一滴从高处落下来,滴进了树下的白瓷小盏中。
此处是江南的一处别院,白墙青瓦,小桥流水,一场大雪落进这院子,都似乎显得格外温柔小意些。
凤凰坐在檐下,抬手用灵力取来接满雪水的小盏,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淮序君。
“淮序,你又在出神了。”
她近来新从沉睡中苏醒,打眼一看世事沧桑,倒确实有颇多变化。
因为料想也不会醒上太久,特地去置一处宅子实在有些麻烦,但原本沉睡的地方在山中,就在原地待着也显得无趣。
思来想去,索性还是找上了如今依旧留在凡世的淮序君,后者昔年与她一道在父母神膝下长大,若按照寻常人家的亲缘来算,她能算作是淮序君的半个姐姐。
“出什么事了吗?”
她看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淮序君:“虽说不想接待我也正常,但也不该总在我跟前出神吧?”
淮序君回过神,垂眼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仿佛出了什么事一样。”
“心神不宁……对你来说倒也不算件坏事。”
凤凰把小盏中积攒的雪水倒进煮茶的小炉里:“心无挂碍,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趣。”
她视线掠过淮序君手里的东西,不由地动作一顿:“如意锁?”
“我一睡这数百年,连你都有了后嗣了?”
淮序君闻言笑了下:“没有,旁人托我得空照看下罢了。”
“况且这小玩意也不是他的。”他看向自己掌心里的如意锁,盈盈润润的一块白玉料子,在昏然的日色下依旧泛出温润柔和的光晕。
“……不过看着倒确实衬他,等下回见送他好了。”
凤凰又看他一眼,也拿不太准他的心思,低头认真煮茶去了,再抬头的时候看到他依旧还在摆弄那块如意锁:“……”
她感到略有些沉默:“你这又是做什么?”
淮序君显然也完全没打算遮掩:“在上面画个追踪的符印。”
凤凰:“……”
凤凰:“这个我当然看得出来,我是说,哪有你这么养小孩的?”
淮序君对她话中直白的指责意味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在白玉上描画:“听闻上月横云和狐族在桓云岭交手一场,双方都没有讨到好处,那孩子想来赶在前线,这回想来也受了伤。”
“赶巧前几日我途径过横云山,从云头上往下看了看,整座山上都找不见他。”
他很轻地叹了声,看起来有点无奈,但却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样子:“也不知跑去何处了,真是总不叫人省心。”
凤凰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又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新煮好的茶舀进茶盏中:“既然惦念着,不如便索性去看看,免得一直挂在心上。”
淮序君摇了摇头,他终于描完了符印,正撑着肘半倚在桌前。
“前阵子帮着一群小妖立了座结界,近日正惫懒着,什么事情都不想特地走动,等过段日子再去瞧瞧就是了。”
话说到此处,忽然从院墙外闪过一道微光,一张传讯灵符飞至院内,悬停在淮序君面前。
凤凰拿目光指了指那烁闪着的灵符:“寻你有事情?”
淮序君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低头抿了口茶:“是端宁的印。”
凤凰:“端宁?”
淮序君点了下头:“就是横云的开山祖师,我记得当初他飞升的时候,你应当还未开始沉睡。”
“现今横云已成了道门首座,倒确实颇有几分成就,门下也有些天资不错的孩子。”
凤凰仔细回想了下:“似乎有些印象,他寻你什么事?”
淮序君却没有接那灵符,随手挥了下叫它散去了:“累了,没兴致看,等下次去横云的时候再顺便去寻他吧,左右也没有什么大事。”
凤凰闻言挑了下眉,只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淮序君看到她的神情,想到什么般蹙了下眉:“你向来最会给人批命,用这种神情看我,可是看出了什么?”
凤凰:“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淮序君:“那还是算了。”
凤凰轻“哼”了声:“天机不可泄露,你若真是叫了,我也不能告诉你。”
她果真不再说下去了,只状似无意地转了个话头:“我醒这几日,倒也听闻了些两族间的事情。”
她垂下眼睫,用指尖的灵力拨了拨炉火。
“淮序,你莫要掺和进这乱局中去。”
淮序君蹙了下眉,总觉得她话中有话:“我自然不会多去问这尘俗中事,为什么特地说起这个?”
凤凰却不再继续说了,只道:“你会有一段尘缘。”
淮序君:“什么时候?”
凤凰:“可能就是现在。”
她说完又叹了一声,看起来在笑,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说不定等我下次再醒过来的时候,你就真已经有了自己的后嗣了。”
“只不过这天底下,向来是有情人多,负心人更多,”她搅动着小炉下跃动的一点火光,“我的好弟弟,看起来竟像是个为情所伤的人。”
“看在昔日一同长大的情分上,等到要独自一个带孩子的时候,可以来东面的丹穴山寻我。”
淮序君看起来不为所动,炉火的亮光烁闪在他浅银色的眼瞳里,如同湖面波澜上的浮光:“那倒是不必。”
他拿过桌上接雪水用的白瓷小盏,重又送回了松树下,抬眼道:“还是多谢你,但不用再继续告诉我了,天命无可转圜,你若再多说几句,恐怕我接下来几百年都不能见你醒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彻底将这略有些沉重的话题跑去脑后,只随口闲话些旁的事情,静静等着化冻的雪水再次填满松下的小盏。
滴答。
滴答。
杜贤春再次睁开眼时,石室内依旧是一片湿潮。
冬月最冷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小窗外的雪都落得小了些,但还并不足以叫人感觉到温暖,只能让室内更加湿闷难熬。
石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传来,他却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抬头去看了。
狱卒每日都来一次,不定什么时候,但每日都会来,这是他刚被关入石室时总结出的规律,如今他反倒靠着狱卒来的次数来计日,因为意识昏沉的时间愈发长,他已经无法靠看着窗外的天色来判断过了多久了。
这是他进入石室的第四十五日,还剩下最后的一条狐尾。
他靠着石墙,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却忽然又从靠近的脚步声中察觉到一点异样。
往常都有两道的脚步声,这一回却只有一道,而这一道脚步声,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他用肩头撑在墙上,费劲地转过头来,正看到明铮提了下衣摆,蹲下身与他平视。
杜贤春愣了下,看着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说什么,便已经先滚了两行泪下来:“师伯……师伯、贤春没有,贤春从未背叛过横云啊……!”
明铮垂眼叹了声,掌心轻轻覆上他的脸颊,小心地避开了侧脸上新添的伤:“我自然知道你没有。”
杜贤春闻言一哽,在他面前更是觉得委屈,枕在他肩上抽噎着唤他“师伯”,将他颈窝里的衣料都洇湿了一块。
明铮手心虚虚搭在他的后背,免得碰到他背后的伤又叫他痛,又就着这姿势给他输了些灵力,让他不至于连哭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向很有耐心,等到杜贤春情绪稍稳,才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开口。
“就在你去桓云岭的那两日,陈长老不知从何处得了面照妖镜,本是打算搜集来在你生辰时送给你的。”
“……因着是新近寻到的物什,还未来得及想好如何收纳,平日里便就带在随身的储物袋里,那日你重伤回到横云,他又向来最是关心你,在你榻前翻找袋中的灵药时手忙脚乱,竟不慎从中带出了那面照妖镜。”
往后的事情,便不必再多言了。
明铮指尖顺了顺狐耳上的绒毛:“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杜贤春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知道……知道什么?”
明铮:“知道你身上有狐妖的血脉。”
杜贤春还是不明白:“可是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明铮:“因为你母亲是狐妖,我一早就知道。”
杜贤春眼睫颤了颤,张口还未说什么,便听到他又接着道:“我并不憎恶妖族,你师父也并不,只不过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但想来若是他知道,也定不会怪罪你什么。”
杜贤春抿了下唇,从他怀里退开些许,轻声道:“贤春知道,当下这般情势,纵使师伯信我,也断不可能无故私放我出去。”
他指尖在袖口里蜷了蜷,本想去握明铮的手臂,却又想起自己手上的伤,最终只是抬眼看着他。
“贤春只想恳求您一件事,桓云岭一战万分蹊跷,九……那狐妖白九,不知为何竟一招败于我剑下,只恐怕这背后另有他人筹谋。”
“如今师父不在了,贤春也身陷囹圄,战事不止,横云和道门的担子都要压在您一人肩上,师伯万万要小心。”
明铮看起来很有些无奈:“这算是什么请求?”
杜贤春:“那就还想求您,日后能再细细查过桓云岭一役,不要叫师父去得不明不白,也叫、也叫……”
明铮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也叫那狐妖白九,不要去得不明不白,对不对?”
杜贤春眼中一汪盈盈的泪光,在他的目光里点了下头。
明铮:“还有呢,你就不为你自己求些什么?”
杜贤春怔了怔,顿了片刻才又开口:“贤春只望两族战局平定,再不必彼此杀伤,只是我如今……却当真不知能再做些什么了。”
他抬眼对上明铮的目光:“但若是您还能信得过我,我也可继续为横云描画所需的符阵,不能出去也无所谓,我只想……再为两族多做些事情罢了。”
明铮闻言忽而沉默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抬眼看向石墙高处的小窗,石室外正下着一场雪。
直到杜贤春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又继续道:“其实我犹豫过许久,是否要来和你说这件事,但既然你这样想,似乎我又还是应当说了。”
他话中说着犹豫,语气却反倒比先前更多出几分平淡,杜贤春与他相处许多年,对他这语气也算得上熟悉,这是他在做出“取舍”的时候的语气。
天下菜式有万千,明铮最钟爱的一道便是上汤白菜。
横云山并不总是富裕,许宁曾委婉地抱怨过,只为浇这一朵白菜,耗费的用料未免太多,看起来并不值当。
但明铮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只是平淡地勾起一点笑意,说:“那有什么。”
而现在,明铮说话时的样子,正像是昔年他垂眼看着汤盅里为了白菜而牺牲的鸡、鸭和鱼。
杜贤春忽然感觉背后一冷,听到他继续道:“夫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
“现下道门与妖族之所以长久僵持不下,正是因为两族间没有律法。”
杜贤春:“可是,可是人与妖终究不是同族,如何能有统一的律法?”
明铮失笑一声,仿佛在笑他天真:“两族间哪一方更强,这一方说的话便就是两族间的律法。如今两族交战旷日持久,细究来不过是因为实力相当,没有哪一方能够强压过另一方。”
杜贤春眨了下眼:“师伯的意思是……要我道门成为强压过妖族的一方?可是以道门现今的实力,与妖族交战不落下风尚且不易,若想要在短时间内胜过妖族,恐怕要么是突获至宝,要么是得高人相助。”
明铮:“能有这本事的高人,只怕早年间都飞升了个干净,早不理这下界俗事了。”
杜贤春心念闪动,忽然在心里想到了淮序君,但他又不愿叫君上搅进这一团乱局中,于是只顺着明铮的话道:“贤春还是不明白,请师伯明示,只要是我能给得起的,都定然全无推辞。”
明铮目光闪了闪,抚在他后心的手略微上移,指尖抵在他后颈凸起的一小块颈骨上:“你有一副天赐的好根骨。”
杜贤春瞳孔一缩,下意识猛地向后退了退:“我、我的——”
“化物道骨,金相佛骨,尽皆并于你一身。”
明铮虚虚扣着他的后颈:“若得你一条脊骨炼化作神兵,即使是强横如狐族,都再不会是道门的对手。”
他感受到掌心下杜贤春细细的颤抖:“定分止争,兴功惧暴,贤春,你自己便可作这两族间的律法。”
杜贤春急促地喘息几声,许久发不出声响,过了不知多久才又开口,嗓音有些哑:“舍我一身,真能止两族纷争吗?”
明铮手心温热,贴在他冰冷的侧脸上:“可以一试。”
杜贤春缓缓仰起头,却只能看见石砌的、湿潮的、昏黑一片的天顶。
他沉默一阵,轻声道:“贤春自私,还是有一点舍不得。”
“……我想再回去贤春山一趟,可以吗?”
明铮应得很快,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可以。”
杜贤春神色闪动,看到他低头去解锁链上的符文,又忍不住道:“师伯就这样放我走,便不怕我再不回来了吗……”
明铮在他的目光里动作顿了顿,面上的神情略有些复杂,倒不再像是先前平淡地做出“取舍”的模样了。
他低头看着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很轻的摸了摸他头顶的白发:“可以不回来。”
“去吧,贤春,正下着雪,仔细再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