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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藏真寺 ...

  •   “君上真不要抱一抱我家真真吗?”

      淮序君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正拿着本佛经随手翻看,闻声看过去。
      他生了一双浅银色的眼睛,瞳孔拉着一线亮金,左眼眼尾并生着两粒小痣,抬起眼的时候光华璨璨流转,仿佛春月所有的生意和辉光都被拢在了眼里。
      他一张面容生得艳美太过,却又别有一股清贵冷然的神韵,叫人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久久在心里念想,最终只能抬头看一眼又迅速移开,唯恐自己这一眼玷污了神君周身清明。

      但怀真和尚天生不解风情,认真地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就又没什么反应地低下头去看怀里正熟睡着的孩子。
      小妙真今年春刚满周岁,头发还没长到肩头,细细润润地贴着后颈。
      他是个很乖的孩子,靠在父亲怀里睡得不哭不闹,稚嫩的眉间刻着金红的一枚道印,怀真垂眼看过这金红的一道,似有些忧思地蹙起眉,抿唇温和地笑了下。

      淮序君撑着肘看他抱着小孩轻轻地晃,也饶有兴味地跟着笑了笑。
      但这兴味也就只有一点,可以让他拨冗来抬头看这孩子的后背一眼,却不能再叫他特地去看看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他的眼睛也是银色,和君上的一样。”
      怀真将抱着的孩子稍微挪了挪,凑过去想要给他看:“眉心还有枚道印呢,同前些年飞升的蘅江君一样。”

      淮序君却已经低下了头,继续看手里的佛经去了。
      他没有看到“真真”的面容,也没有什么兴趣去看:“本座才没这兴致。”
      “从前你在上界时就这般无趣,下凡来轮回九世,也都回回如此,当爹的无趣,这孩子想来也有意思不到哪去呢。”

      怀真听了也并不生气,微微笑着把孩子抱回自己怀里哄:“这孩子跟小僧,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像了谁的,贫僧同他母亲也都并非银瞳,若要说是跟这道印一同带来的,从前的端宁君和蘅江君也都生有道印,却也不见有生银瞳的……”
      他掌心轻柔地托了托小孩的后脑:“这眼睛不似他一双父母,倒与君上十分肖似。”

      淮序君头也不抬,将手里的佛经翻过一页。
      “和尚,你少来同本座攀关系,不就是想叫本座在你坐化后照拂他一二么?”

      怀真点头一笑,闻言也并不多遮掩:“这孩子天生一副好根骨,化物道骨同金相佛骨并于他一身。”
      “……更何况如此出身,将来既回不去狐族,也留不在寺中,若能得君上照拂,自然再好不过。”

      淮序君只垂眼看着佛经,依旧没有什么表示。

      怀真拢了拢怀里孩子的头发,又接着道:“数日之前,蘅江君亲下凡世,言明天梯崩毁,往后再无飞升上界的可能,人妖两族躁动不安,不日或有一场灾劫。”
      “君上,真真来日定会是最利的一把刀,锋芒太甚,反易摧折。”
      他轻叹一声,低头念了句佛偈:“……更叫小僧担心的是,这把刀摧折之后,若被握在有心之人手中,或将成为整个十三州的大患。”

      淮序君闻言动作一顿,将手里的经书搁在石桌上,终于抬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和尚,你当真是无情。”
      “这孩子降生即使非你所愿,到底也是你亲生骨肉,亲生的孩子才满周岁,这样毫无防备睡在你怀中,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而你欲要将他托付给我,比起为他的安危考虑,倒更像是担心旁人受他这一副筋骨所害。”

      怀真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孩手握着他胸前的佛珠,在睡梦中咕哝了两声,又靠在他胸前熟熟睡了过去。
      “真真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天下人和妖又有哪个不是?”
      “天下众生皆有父母亲人,皆有不想叫他们平白丧命的人。”

      淮序君盛着脸颊看他,忽而轻笑一声:“你还是这般开悟,本座倒当真要好奇你怎的还未坐化成佛了。”
      怀真垂眼道:“君上谬赞。”
      淮序君却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并不在意,只自顾自说了下去:“轮回九转,坐化成佛,上一世便是你下界来的第九世,本座还以为早几十年前你就该回来了。”
      他指尖缓慢地点了两下自己的眼角:“却没料到还再又多添出一世,还又多出个孩子来。”

      怀真听出他话中的调笑,却也并不多言,只又重复问了一遍:“君上既然说是与小僧十世相识,不知可否——”

      “你之前在上界侍弄菩提的时候,本座也认识。”
      淮序君站起身来,随手拂了拂衣袖:“只不过你还是求错人了,如若你还有从前的记忆,便应当更能晓得本座的性子。”

      “君上。”
      怀真再又轻唤一声,叹道:“天梯崩毁,十三州大难当前。君上何故不肯入世呢?”

      “无所牵求,无所挂碍,自没有多去攀扯的缘由。”
      淮序君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从桌上拿起了自己那本翻了一半的佛经,却也没有再看他怀里的孩子一眼。
      “这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本座的儿子,凭什么要求本座为他劳心劳力呢。”

      怀真:“可君上出手救过天下无数次灾劫,这回又为何不肯呢?”

      淮序君笑的时候眼尾往上挑,笑语中自有股脱于凡尘俗世的从容随性,神君天生地养,身上不系半分尘缘,只偶尔才垂眼望一望凡世。
      “和尚,本座救他们不是为了他们,只是赶巧碰见,赶巧又手上没事做,随手寻些意趣罢了。”
      不仅是凡尘十三州,上有九重天,下有忘川府,淮序君同上下三界都无因缘挂碍,来去去留都只随心。

      春风吹拂,藏真寺的小院里树影摇动。
      淮序君玄色压银纹的长衫被风吹拂而起,浅银云纹飘飞流动,如同天地间流散的云雾。
      他身在凡俗间,却又从来不在凡俗间。

      怀真:“那这回呢?”

      “这回——”
      淮序君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耳垂,那里缀着一颗圆润润的红玉珠子。
      “前几日新得了一块不错的翠玉料子,我想回去雕一对坠子来戴,你看怎么样?”

      怀真垂眼叹了一声,到底没有再多说下去:“天下人喜乐平安,是小僧所求,君上自然也在其列。”
      他将怀里睡着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垂眼道:“小僧不该为一己贪求苛求君上,稍候自会去堂前领罚。”

      淮序君晓得他的性子,闻言也不多劝,只道:“快要到讲经的时候了吧,走吧。”

      淮序君来藏真寺听经,顺道看看他这位性趣半点不相投的老朋友,同样也是兴起而至,想到了就来,没想到就不来。
      他这兴致也起得没什么根由,有时几个月就来一次,也有时一两年才来一次。

      “一两年才来一次?”
      “……这未免也太久了。”

      六岁的妙真坐在石桌前,正低头认真给手里躺着的雀鸟上药,闻言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有点低落地小小叹了口气。
      他虽从小长养在寺中,却并未真的落发出家,乌亮的黑发在头顶扎成圆滚滚的一个小揪,一双浅银色映着光的眼睛,和他生身的母亲一样在眼尾微微勾起一点,才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已经显出一种寻常人难有的灵慧和秀美。
      眉心道印金红的一线,更衬得他白如玉雪,比玉雕作的偶人还更招人珍爱。

      怀真坐在他身侧,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妙真抿着唇抬头,下意识想要在他手心里蹭一蹭,他却已经收回了手。
      他缓缓眨了两下眼,轻声地唤了一句“师父”。

      怀真应了声转过头,问:“怎么了?”
      妙真仰头看着这个与自己生得并不很像的父亲,觉得他转头问自己这一句,也与问偶尔来上香的香客没有什么不同。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只是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怀真并不避讳提起他的出身,但也不会主动提起,寺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少,但都默契地秘不外宣。
      即使他本人并不介意,从小灵慧的妙真却总能隐晦地察觉到,自己是父亲一生贤名上的污点,怀真大师受世人景仰爱戴,堪比作半座金身佛像,只有自己这座金身上抹不去的脏污。
      寺里的大师们待他很好,但也只是很好,没有一个孩子所最希求的长辈的关怀和呵护。
      他很懂事,头发从小都是自己扎的,每次从铜镜里看到自己一头乌亮的发,都能隐隐感受到,自己似乎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却仿佛能从自己的眉眼中模糊看出她的面容。
      有时候他用小手慢慢摸着镜子,觉得她离自己并不远——最多也就和父亲离得一样远。

      他从来不唤怀真“父亲”,即使他心里也渴盼。
      他只唤他“师父”,就和藏真寺里的小和尚一样。
      一样,但也不一样,父亲不是他的父亲,师父也不是他的师父。

      他沉默地垂下眼睫,不再多说话了。
      手里雀鸟察觉到他的失落,虚弱地用没有受伤的一边翅膀蹭了蹭他的指尖。
      这是被怀真收留在藏真寺的小妖。

      “吱嘎——”

      远处忽而传来模糊的一阵吵嚷声,小院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怀心抱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进来,低头对着怀真念了声“阿弥陀佛”。

      怀真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了受伤的猫:“门外又是道门的人?”
      那是一只纯白的小猫,眼睛一只琥珀一只翠绿,生得很漂亮,后腿上却拉开几乎可见骨的一道伤口。
      怀心点了下头,道:“都是来追讨这猫妖的,我见他们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缘由,就让人将他们拦在门外了。”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师兄,如今道门同妖族……我们真还要继续这么……”
      如今暂住在寺中的小妖愈发多,道门上门来追讨的次数一次多比一次。
      怀真掌心托着猫妖的后腿,只温和地笑了笑,怀心见他如此,也心领神会地跟着笑叹一声,不再多问了。

      年幼的妙真手里捧着伤势未愈的雀鸟,感觉就在这座自己几乎从不曾踏出过的佛寺外,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又或许更应当说,有什么正在发生。
      山雨欲来,大风将起。
      那时候他静静坐在藏真寺午后的暖阳中,还以为自己只是乱世中的浮萍一朵。

      修完午后和晚上的课业,他就抱着小竹凳坐在怀真身边,看他拿着小扇煎药。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又想起了白日里心心念念的事情:“君上今年还会来吗?……我好想见见他。”
      怀真掀开盖子看了看里头的药汁,问:“想要见他做什么呢?”

      妙真抿唇想了想,道:“就是……想要见一见呀。”
      “不知道为什么,真真一想到君上,就觉得很喜欢,很想要见一见他。”
      他偷偷转过头看着怀真,轻声问:“所以今年,君上还会来吗?”

      怀真起身拿了只小碗,将熬好的药盛了进去:“或许会吧。”
      “把这碗药送去,小心烫。”

      妙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依旧听话地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
      他转身正要走出去,又被怀真叫住,接回了他手里发烫的碗,在灶间的柜子里找了个木制的小托盘,将碗放在托盘上一道递给了他。

      妙真弯着眼睛笑了笑,被他从后轻轻在头顶上揉了下。
      他动作一顿,有点没反应过来地回头去看,怀真却已经收回了手,持着佛珠温和地笑着。
      药草清苦的香温温浮动在空气中,夜晚的草叶间虫鸣细碎又清亮,妙真端着木盘“嗒嗒”走下台阶,忍不住又回头看去一眼,怀真却已经坐回原处,继续煎下一碗药了。

      妙真眨了眨眼,转身不再回头地迈步走了。
      他回到居住的小院子里,抱着新住下的白猫在阶上坐下,将熬好的药放在它嘴边。
      猫收着爪子扒了他两下,低头“吧嗒吧嗒”地开始喝药。

      妙真一下下顺着他的毛,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事情。
      想了一会怀真,又想了一会母亲。
      想了一会藏真寺外的天地,又想了一会自己不知将要归属何方的将来。

      白猫不情不愿地舔完了药,“喵喵”地往他怀里拱。
      妙真托着他已经被包扎好的后腿,半晌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又开始想君上何时还会再来一趟寺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藏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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