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6、旧时裳 ...
-
“大人稍等,这其实是千思坊所制的傀儡,并非真人。”
李渡摇着轮椅上前两步,欲要伸手去碰一旁倒在地上的傀儡:“各位如若不信,我可以……”
“傀儡?”
钱昭却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刀鞘一横,止住了他的动作:“我看这分明就是人,你们当街行凶,妄图借此说辞来逃避罪责!”
“来人——将这三人拿下!”
李渡蹙了下眉,正思考应当如何解释,便被陈玉林上前一步拦在了身后。
陈玉林捏着钱昭的刀鞘在指间,看似只是随意地一搭,却叫他半点也后退不得。
“千思坊就设在此处不远,往后小半条街的位置。大人难道不知道?”
裴容与握着李渡轮椅的扶手后退两步,低头在他耳边道:“千思坊开在这地界,朝廷必然也是知道的。”
李渡:“那为什么……”
裴容与:“朝野动荡不安,他们要多抓些人回去充业绩。这时候如何争辩,他们也是装聋作哑。”
当——!
陈玉林屈指一弹,在半空荡起一层看不见的波纹,将钱昭震得后退数步不止。
“听闻今上近来正推行改制,新法苛严,民怨四起,原来就是这般不查真相,妄下论断。”
李渡:“不是说争辩无用,那陈道长现在又……”
裴容与:“想必他自有旁的应对之策吧。”
钱昭听了陈玉林这一句话,双眼微眯,拔刀出鞘:“何必要再多说这句话呢?本来依你们同相爷和鸣筝君的关系,只需进去安生待几天也便罢了。”
他抬手一挥,身后数十巡捕一齐拔刀,将对面三人围了起来。
“——押入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
陈玉林却忽而笑了一声:“千思坊近在眼前,你们却佯作不知。”
他轻轻拂了下袍摆,将傀儡搭在他脚边的手踢开了。
“退一步讲呢,就算此人并非傀儡,杀这一个人,也万万到不了由大理寺会审的地步。”
“大人抓我们进去,真是为了给律法惩治,还是为了多抓几个人去给皇帝看看呢?”
“是因为我‘杀’这一个人,还是因为我对新法‘出言不逊’?”
“又莫非我雍朝开国不过三十年,便已经沦落到了叫平民因言获罪的地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近,钱昭微一侧目,避开了他的目光:“旧燕覆亡,皆因律法不严,今上改制,实乃圣人之举!”
“圣人?”
陈玉林眼中笑意更满,却冷得不见一丝温度:“他改制是为黎民百姓,还是为了这圣人的名号?”
“改制最少不了的是权,今上连权都握不在自己手中,却还想要来改先帝留下的律法吗?”
“更何况战乱当前呐,钱大人,你自己看看该是现在改吗?”
问题收拢在此处,他直直看着钱昭的双眼,又垂下眼睫叹了一声:“大人心中想必也有决断吧?”
钱昭缓缓眨了下眼,竟也跟着笑了下,只是那笑的弧度微不可查:“不过各为其主。”
“拿下——!”
李渡:“。”
裴容与:“……”
周围巡捕听到令下,刚一动作,便忽然听到轻微的“哗啦”一声,从头顶洒下一小股水液。
那水液在半空散作数十滴,“当!当!”坠在巡捕们手中出鞘的佩刀上,在每一把刀的刀身上生生穿出了滚圆的一个小洞。
李渡抬眼望去,只见街边的酒馆二楼推开一扇小窗。
一个身着春碧色道袍的男子闲散地倚在窗边,指间还拈着一只空了的玉酒杯。
明铮。
适才那从天而降的,正是他杯中的酒水。
“哎呀,玉林,这又是怎么了?”
他指尖在酒杯上“叮叮”扣了两下,仿佛才反应过来般低下头,在呆愣住的巡捕之间扫了一圈。
“啊,钱大人,真是不好意思。这家的酒水味道着实一般,我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没看到下边有人,没有泼到你吧?”
钱昭眉头一蹙,正在心里思考如何应对,便见陈玉林拱手向楼上行了一礼:“没事,这回就不麻烦老祖宗了。”
“这样啊,”明铮闻言也不多过问,道,“可惜这次不能顺道去蹭一回饭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李渡,弯着眉眼笑了笑:“李道友,等下次得空,我再去二位府上拜访哦。”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掷了下去。
裴容与伸手在李渡面前一拦,轻巧地捞住了那只布袋。
明铮笑着歪了下头,抬手去关面前的窗子,关了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事,神色郑重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重复道:“这家的酒菜味道一般,下次记得别来哦。”
他说完这句,才终于满意地阖上了窗。
裴容与解开布袋的系绳,那里面是两服外敷的膏药。
李渡闭了下眼:“扔掉。”
裴容与合指将袋子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揉成了齑粉,用手背贴了下他的脸颊。
钱昭呼出一口气,又回过头对三人道:“走吧。”
陈玉林抬手止住了欲要上前押他们的人:“大理寺狱我还是认得路的,就不麻烦诸位引路了。”
钱昭转头看他一眼:“认得去大理寺狱的路,却不见得认识去死牢的路。”
比起其他寻常牢狱,通往死牢的路确实更加隐蔽难辨。
其中专为修道之人设计的囚牢,则更有其机巧之处。
每座囚牢单独隔出一间石室,时时都有不下十人看守,墙体上描刻着镇压灵力的符文。
无论是此处看守的狱卒,还是将他们带到此处的巡捕,身上的甲和兵器上都刻有相似的刻痕。
朝廷与道门互不侵扰,为了约束道门弟子,数百年前做出此决定时,各门派先祖联合拟定抑灵符印,并将其赠予朝廷九州。
其间数次改朝换代,这符文在历代皇室手中代代相传,一直流传至今。
这也就是钱昭明知他们出身道门,甚至其中一个更是修为高深、各方通缉的大妖,却还敢来同他们“理论”的原因。
只不过,认为这东西能困住他们,未免想得有些太简单了。
李渡指尖点了下墙上的符文,浅银的华光波纹一荡,又在暗处隐去了。
他的轮椅在进来的时候被没收了,但他其实已经比前阵子好了太多。
剩下一点痛对他来说微不可查,对行动更是全无影响,还坐着轮椅纯粹是由于某人的要求和趣味罢了。
他转头去看陈玉林,问:“陈道长,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陈玉林适才同钱昭说道得井井有条气势逼人,但眼下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准备什么后路的样子:“总之死不了。”
李渡:“……”
陈玉林轻叹一声:“此处阴冷,你受得住吗?”
“实在抱歉,你们二人皆是受我连累,我没料到他们竟干脆把你们也一同抓了来。”
李渡:“我没事……”
裴容与俯下身去握了握李渡的膝弯:“有空说这些,不如赶紧求求你家爷把我们捞出去。若是等到天亮还没有法子,我们便自行离开,留你一个人被砍头了。”
李渡:“……不能这样。”
眼看着他们两个又要吵起来,李渡也不知如何劝阻,只得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正在此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人斥退上前来阻拦的狱卒,匆匆几步跨到了铁栏前。
“小讼?”
李渡上前两步,对李讼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该管这件事的。”
他压低了些声音:“我们三人根不在九州,再如何也不会被这些人怎么样,但你不一样,这事如若传出去,你往后的仕途又怎么办?你听话,自己回去,不用管我们。”
李讼宽慰地对他笑笑:“您放心,这回我自有办法的。”
李渡蹙了下眉,正待要开口,便听其中一个狱卒出声道:“李大人,卑职劝您还是莫要白费功夫了,这三人犯的可是谋逆大罪,不日就要问斩,就算是看在您的脸面上,也断然是放不得的。”
“比起操心他们,大人更该多想想明日早朝,应当如何向陛下交待。”
“谋逆?”
陈玉林握上铁栏,从缝隙间直视着那狱卒的双眼:“既为谋逆大罪,未经三司推事,岂可妄下论断?”
凡遇重大刑案,按制当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会审。
“未经三司会审,不得妄下决断。”
裴容与抬手理着李渡的头发,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解释:“大理寺如今握在皇帝手中,但按律断案后须要报刑部和御史台复核,此后两者则都由陈相一派执掌。”
狱卒被那目光一震,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你、这……”
李讼冷哼一声,回身斥道:“谁又许你们这样同本官说话?本官乃陛下钦封京兆府尹,小小狱卒,不怕本官砍了你们的头!”
狱卒垂下眼,面上确实变得恭敬些许,但也还是不曾松口:“大人恕罪,京兆尹确为陛下钦封,但大理寺和皇城司更乃陛下直属。”
“此三人不仅当街行凶杀人,更对陛下出言不逊,不需三司会审,也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
李讼眉头一蹙,正待要再说什么反驳,肩上却忽而被人伸手拍了下。
他回过头,看见陈玉林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揭下了自己脸上覆着的面|具。
他同裴容与一样生了一张艳美非常的面容,但却又没有后者静下来时那种淡然的冷,一眼看上去便叫人觉得多情缱绻,叫人觉得此人风情太过,绝非是可以依托终身的良人。
他并非年少入道,即使修到了得以容颜永驻的境界,看上去也不十分年轻了,但这却不会使他显得老,反而更多出几分成熟的韵致。
李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转头却见到李讼一副被惊得失了伸的样子:“你、您,您是——”
陈玉林指尖点了下自己的眼角,笑道:“看来你认识我?真是难得呢,那便劳烦你再去知会相爷一声了,不过夜里寒凉,还是明日早朝过后再告诉他吧。”
李讼背后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似乎也都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大惊失色。
有几人上前询问,李讼此时却没有心思搭理他们:“其实我已经、已经……唉。”
他话到此处,身后忽然响起絮絮的一阵吵嚷,狱卒的话声、说话间甲衣与兵器轻微碰撞的声音混同一处,但一瞬之后便又被刻意地压了下去,似是不敢有丝毫惊扰。
李讼如有所感地回过头,几步迎了上去。
李渡顺着他的身影看去,远远看到室内十数名狱卒背对牢门,仿佛被无形的威势紧逼着,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部的人退得离牢门相当近,又不得不纷纷向两边退开。
人群分开,隐隐露出一名男子的身形。
这人身量并不很高,却自有一种久居高位的从容气度,寒冬里裹着厚重的衣裳出门,竟也有股子修竹一般的韵致。
李讼俯身向他一拜:“相爷。”
陈锦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此处光线昏暗,他不曾习武修炼,隔着这不算很近的一段距离,连里面三人的身形都看不太分明。
他轻叹一声,再又抬步向里走去。
一旁有狱卒大着胆子要去拦:“您不能——”
“不能如何?”
陈锦常回身看了他一眼:“非要本相去找你们大理寺卿亲自来谈吗?”
“未经三司会审,如何能轻易定此大罪?真是荒唐。”
他收回目光,缓声道:“只恐旁人误以为此乃今上圣断,岂非平白污了皇家声名。”
“——让开。”
狱卒不敢应声,只能默默推开,放他继续往前走。
然而还不等他看清里面的人影,就又被李讼拦上来挡住了视线:“爷,爷您千万别激动……”
“我激动什么,不是你大晚上找我来的么。”
他来得太急,穿的还是府中的常服,大氅的领子毛绒绒的,却似乎还是挡不住夜里的风。
他久病未愈,说着话还掩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虽说这般断狱确实不当,但你夜半找来委实也太毛躁了些,什么事不能等到……”
“——!”
李讼向侧旁退开半步,显出了后方三人的身形。
陈锦常瞳孔一缩,连掩在面上的手都一时忘了放下。
他缓缓迈了两步,而后便好似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从容气度,推开不及避让的狱卒几步跑到了牢门前。
然而站到门前之后,他却又不知该如何了,犹豫数次才隔着铁栏伸出手。
“……陛下。”
陈玉林在心里叹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小玉,不要哭。”
裴容与看着李渡明显还反应不过来的神情,又继续摸着他的头发同他解释。
“先太祖陈瓴,乃雍朝开国之君。”
他看了眼那两人隔着牢门交握的双手,道:“相爷得先帝赐姓,位同皇嗣。”
“……虽说名义上由国公收养作义子,实际上却承的是先帝的姓氏,由先帝亲自教养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