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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阿尔达大地是因我而变得更美的。

      魔苟斯从来都是这么想的。还在空虚之境时,伊露维塔曾说:“因企图更改乐曲者,将证明他不过是我手中的器具,用来设计他想象不到的更为美妙的事物。”那时他还是米尔寇,对伊露维塔所说只是嗤之以鼻,他坚信自己创造的绝不可能是荣耀的附庸,他所能终将盖过伊露维塔,最终获得整个世界的权力。

      伊露维塔,你们所钟爱的,既脆弱,又渺小,还很无用,总有一天,他终将其全部颠覆。懒散昏沉、尽善尽美的维林诺是无趣的,当他让河水结起坚冰,山峰喷起浓焰,大地充满伤痕,事情才变得有趣,美好,疮痍满目的阿尔达比尽善尽美的阿尔达得到了更多的珍爱,难以言喻的忧伤与美是他的手塑造的,他发誓要让众爱努看尽阿尔达的伤毁,直到泪流满面。

      当魔苟斯的爪牙带来昏迷的露西恩·缇努维尔前,他就思考着这些。然而当魔苟斯看到缇努维尔那昏睡的脸庞,却头次感到了动摇,有一种清晰的意识这么出现:她本不该被伤毁,她理应是尽善尽美。他不该像过去一样,掳来那些失落的精灵,诺多族精灵和辛达族精灵,然后将他们折毁,这件事情如果发生在她身上,不再是一件美丽的事了。

      因为她和这里是如此不相称。魔苟斯突然感觉到。她那无瑕的脸和这里的一切——安格班的废墟,深广的地牢地穴,地底阴暗爬行的奥克,成群的野兽恶魔,如此不和谐,她待在这里如白花堕入污泥,令人不快。露西恩在不适中,眨开双眼,她看到魔苟斯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大骇。在维林诺的时候,他也曾有丝毫不体现其恶毒程度的英俊外形,后来,他彻底定形为乌图姆诺的暴君,就像美丽安因着与辛葛的结合,令她被阿尔达的血肉制约束缚,魔苟斯也是因着将力量深入阿尔达之中,获得了更强控制物质的能力,从而永远失去了变形的能力,任何人不设防看到他的脸孔,都会被惊骇到。

      因着她的惊恐,魔苟斯竟然头一次对自己的外形感到不快。他怒声朝这个刚醒来的仙灵少女道:“辛葛的崽子!你来到这里,满嘴谎言,花言巧语,满身诡计,只为夺走属于我的宝钻!那人类得禽鸟相助,竟逃脱我手,你却落入彀中!瞪大你那惊骇的眼睛有什么用,看到他人的外形便觉恐怖,维林诺的众神披着美善的皮,却行肮脏苟且之事!现在告诉我,你的父亲辛葛究竟有什么用意,叫你来盗取我珍贵的宝物!你不过也是唯利是图的一员!”

      她的手里还攥着那颗宝钻。带她来的路上,也有邪灵试着从她的手中取下这颗发光的宝石,但是当他们的手触及她的手臂,就因严重的灼伤而悻悻住手了。那颗紧系了阿尔达命运,诸族欲望、悲伤与愤怒的宝钻就那么宁静地在她的手中散发光辉。事已至此,无从掩饰,露西恩从地上站起,道:“大王,即使天下熙熙,皆为利往,露西恩此刻紧攥宝钻,也并非被它的美所惑。”她猝然手心向下,松开手指,精灵宝钻瞬时落地,掷地有声,幸而精灵宝钻坚硬胜铁,任何外力也无可使其破碎,她刚强地说:“即使全天下人都想要这宝钻,我也只要属于我的爱,现在贝伦已被救走,我和宝钻却都还处安格班之中,一切都毫无意义,哪怕它有再稀世的美,紧系着我许多亲族的欲望与血,我都不会再多看它一眼,也不再有紧握它的想法。”

      魔苟斯下意识想去捡起宝钻,却回想起那刺骨的灼痛,她弃如敝屣,他却视若珍宝,古往今来许多人都放不下对精灵宝钻的执念,他便问:“你的爱与这颗宝钻有什么关系?真是强词说理,牵强附会!”

      露西恩说:“只有这颗宝钻,才能让父亲同意我与贝伦的爱。”

      魔苟斯高声嘲笑:“你的爱?同一个人类?爱情令人盲目,变得昏聩!你母亲身为神灵,却爱上了精灵,被阿尔达的血肉束缚,而你如今还要爱上人类,多么盲目的爱情!你的母亲为了爱,忘记了自己神明的本责,你的父亲因为爱情,忘了族人,忘了一切,两个人只知道愚蠢地站在南埃尔莫斯森林中,两两相望,而你,因为爱情,竟敢一腔孤勇,闯进我的殿堂,你可知犯下这样的罪行,将在我的手中落得怎样的下场!效仿你愚蠢的父母,实在过了头!虱子的勇敢便是在老虎唇上寻食!”

      “大王!”露西恩喝断了魔苟斯的侮辱,他以为接下来会是激烈的反驳,然而这个精灵少女只是简短的申明,“我们所有人都未曾因爱羞愧过,哪怕是一瞬间。”

      她脸上那种坚毅,毫不羞耻的神色令魔苟斯觉得不快,魔苟斯便说:“可是你为着这份愚蠢的爱,即将丧了命。”

      “不管是何种处置,露西恩都安分随从,绝不怨怼命运。”她那清澈的眼睛,令人感觉到无所适从,可是至清的池塘里也没有鱼能活下来。

      魔苟斯伸出手掐住这位精灵少女的脖子,用力地收紧,几乎把她整个从地上提起,她的脚在空中徒然的回荡,魔苟斯怒声说:“你不害怕接下来的下场吗?我将把你在此扼死!”

      露西恩被扼住脖颈,费力地说:“……我知我命不当绝于此。”

      “你怎么知道!辛葛的女儿,我现在就要杀死你,你还说你命不绝于此吗?”魔苟斯道。

      “那就是命运,大王。”露西恩·缇努维尔镇定地说。

      魔苟斯松开手,将她放下,说:“你来说说看,说不好你还是死路一条。”

      “我母亲能看见我永久失于世界的命运,将来即使是曼督斯的殿堂也没有盛放我的灵魂,大王您必定也能看见,如今您就算扼死我,我也不过是返回曼督斯的殿堂之中。加拉德瑞尔亲近我,因为她冥冥中能感觉到,我们日后的血脉能结成一线,而我还没有自己的血脉,命运注定我不会折毁于此。要么我能自己逃出去,要么贝伦救我离开,更有一种可能,大王,您无意对我狠下杀手。”露西恩如此说。

      “你真是胆大妄为!我现在就要扼断你的脖子,折断你的躯体!”魔苟斯勃然大怒,再次伸出了手。

      露西恩说:“大王,您陷入了爱情的魔咒。”

      魔苟斯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问:“你什么时候编织了那种魔咒?”

      “……我从来没有编织过那种魔咒,您自己罗了一张网,把自己完整地放进去了,否则,您本该在抓到我这个小贼的第一瞬间杀死我的。”她从来都没有编织过那样的魔咒,可是最后他们都跳了进去,戴隆、贝伦、凯勒巩,前赴后继地跳进那个网里,他也是起了一种奇妙的欲念,并没有逃过那张密密织就的网。她只是继续说:“费艾诺或精灵宝钻自身织就过那样的魔咒吗?但是为何有关者,无关者,总是为宝钻神魂颠倒……它什么也没做,只是保持着永不会被击碎的刚硬闪耀着。”

      魔苟斯嗤笑道:“你说话很有意思,但全是胡言乱语,如果你那么能言善语,就来我的金笼子里说吧,瓦尔妲的宫殿里有一堆拍打着翅膀的小仙子,也该有一只属于我的精灵来逗乐取悦。”王座旁边有一个很小的金笼子,魔苟斯便把她关进去,那个笼子太小,以至于露西恩只能蜷缩起来抱住手脚,那当然是一种羞辱,但她只是镇定地看着他,极力地保持着自尊。

      魔苟斯突然说:“你觉得我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吗?”

      露西恩抬头仰视他说:“大王,您的恶德全数写在脸上。”他的脸望之令人生畏,可怖到令人厌恶。

      “看见别人的形状就判断善恶,这就是你的教养,你幼稚的认知。”魔苟斯说。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露西恩说,“您的脸上有永久的铭刻,那是梭隆多留下的伤痕,那永远提示着您和芬国盼的战斗,他令人惋惜的死。”其实不仅他的脸上,他的左脚也在那一战遗留了永久的创伤,他从此只能跛脚走路。身体方面的缺陷总能引发人负面的联想,魔苟斯憎恶那样,比起行走不便,他更厌烦被人轻视,被人用嘲弄的眼光盯着。

      他有点厌烦地说:“你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意思吗——你甚至无法回到曼督斯的殿堂,跟凡人同等。”

      “说明我将来不再是精灵,可能成为人类。”露西恩说。

      魔苟斯嗤然:“这可能吗?还是你的‘命运如此’?”

      “不仅命运如此,我也感到厌倦了,我厌倦了一切,时间过去了,我们没有衰老,不会死亡,但是精神却在衰弱,忧伤日益增加,倦怠愈加严重,永生不死意味着一种折磨。”露西恩说。

      “是为了陪伴那个渺小的人类吗?为了与他共死。”魔苟斯说。

      “不是的,我早已厌倦,只是贝伦恰好是一个人类,我便将命运紧系他身。”露西恩说。

      魔苟斯嘲笑道:“你才活了多少岁月,竟敢在我的眼前说自己已经厌倦了!我自显形为止,经过的岁月是你的多少倍,你竟敢在我的眼前说倦怠!”

      她那冷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魔苟斯,然后说:“可是如果要活着,从今以后,大王想过究竟要活多少岁月吗,不管是活着还是在曼督斯的殿堂,要一直等待到世界的终结,等待到海水都干涸,大地都融化,天空都倒塌,不管是怎样的喜乐,持续到世界的终末都会令人厌倦。一如唯独赠予人类礼物,当我们都限于爱努的大乐章,被其决定命运时,人类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随着时间流逝,连众神亦会嫉羡。看着人类,您不会羡慕吗?”

      “我为何要羡慕?我自有自己的乐趣,统治大地,驭使大军,我从未感到倦怠,我只会嫌时间太短,在我辛勤刻成阿尔达大地之前,我怕世界就拉上了幕布。”魔苟斯说。

      “大王,那就是悲伤之处,即使世界毁灭,爱努也不会消亡,您和维林诺的众维拉将有一战,您赢了暂且不说,如果您输了呢?我是在您被囚禁的第二个纪元出生的,所以我知道那段往事,您被关押在曼督斯的殿堂中,长达三个纪元,您觉得那段时间漫长吗,痛苦吗,尽管如此,您还是得到了释放……那么这次呢,您还会得到释放吗?如果您被赶至的是空虚之境呢?即使世界毁灭,那处也存在依旧,您的生命也不可能终结,到时候您就会明白那份羡慕,痛苦无可缓解,悲伤日益渐增。”露西恩·缇努维尔如此说。

      魔苟斯·包格力尔说:“一派胡言。”但是他那种思索的神情,反映他确实被那番话影响了。

      “大王,您认为您所做的一切行进良好吗?”露西恩蜷在笼子里问。

      “毋庸置疑,我所行的事业,胜过懒散花园里的众神,那众神之中,我唯独佩服过奥力,唯有他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造物——矮人,唯有他令众神意想不到,然而他那卑躬屈膝之态令我不快。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比什么都要高贵,如果亦步亦趋地按一如的意志,那样的有什么趣味?只有懒散的众神在那里其乐无穷的享受,对早已描好的图景亦步亦趋。”魔苟斯高傲地说。

      “大王,万一所有的一切都在乐章之内呢?”露西恩轻声问,“所有的一切,您沾沾自喜的改造物——奥克,怪物,您自以为出乎一如的预料,怎知这就不是既定的乐章?我们所有,众爱努,精灵都是一如的傀儡、木偶,不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既定的命运,凡是已定的,无可挽回地走向终局,请看费艾诺的命运,也许您沾沾自喜自己的强力导致了他的覆灭,若是一切都只是一如设计好的木偶戏呢?当您破坏大地,推倒山脉,泛滥海洋,隆起谷地时,焉知不是一如觉得这片大地美得太单调,需要伤毁带来难以言喻的哀伤,以及更深层次,更丰富的美。这幅画早已全部画好,只需上色,远处有一片深重的阴影,祂熔了您去填色,您却还在沾沾自喜。”

      他慢慢感到了悚然,伊露维塔当初的训导再次响在耳边:“米尔寇,将在其中发现所有你心中的秘密盘算,并察觉它们不过是整体的一部分,是其荣耀的附庸。”露西恩那平静的脸,像毫无涟漪的春水,她的美既不像迈雅,也不像精灵,令他联想到独一的那位,他感到不寒而栗,他突然间意识到,他在她的脸上窥视到那样的命运并不是悲剧,而是一种恩赐的礼物,就像给人类的礼物那样,一如爱她,爱这位儿女中最美的一位,他唯独赐予她令人嫉妒的消亡命运,从饱受蹂躏的中洲得以永久的逃佚。

      你命如此,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你往祂赐的终局走去。

      魔苟斯在那一瞬间,不想再注视着她的脸了,就像骨头被宝钻灼伤一样,他的眼也被她的美灼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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