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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缘灭 ...

  •   薛晴第一次见到长忌,是在自己的院落里。
      失眠的她正倚窗玩月,一不留神就瞥见了蹲在墙边吃花的长忌。
      长忌吃花还颇有讲究,先把花捻下,移至鼻尖深深地嗅闻,再慢条斯理地撕开花瓣,不疾不徐地送入口中,闭着眼细细咀嚼。
      什么人会深夜出现在闺中女子的院落,还吃别人精心养护的花草?薛晴本有些悚惧,可看见心爱的玉簪花惨遭毒手的场面,也添了三分惊怒,她定定神,将头探出窗楹,轻喝一声:“谁在那儿?”
      长忌惊诧地颤了颤,试探着回过身,道:“姑娘,我不是坏人。”
      “你为何此时入我院中?还肆意采摘我的花?”
      “我不是单纯地采花,我只是在摄取花魂。”
      薛晴气极反笑:“摄取花魂?你是哪路神仙下凡历劫了?当着我堂堂丞相府小姐的面,你还敢信口雌黄?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我唤人拿了你去见我父亲!”
      “你别叫人啊!我说的是真的,绝无半分隐瞒!”长忌顾不得抖抖身上的露水,急急地纵步而来,薛晴立时缩回屋内,拢紧衣衫,眼神牢牢地锁住他,恐他图谋不轨。
      长忌倒是镇静了些,微微躬身,谦恭地道:“姑娘,我是化生于刀剑的剑灵,常摄取花木魂魄以增进修为,而满京城只有你这里的花长势最佳,所以夤夜前来。没想到你还未睡......实在是冒犯了。”
      薛晴怎敢轻信这样荒谬的说辞,她仍然半信半疑地反复打量着眼前人。长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随手折下一节竹枝,以右手掌心相托,左手食指缓缓滑过竹节,只见寒芒一闪,竹枝竟已变成了一枚光耀耀的金钏。
      “出来匆忙,只好以此作为表记,还望姑娘不嫌弃。”长忌笑着递上金钏。
      这通术法如同惊雷,震得薛晴瞠目结舌。她不是不知倚草附木之说,可骤然发生在自己身边,仍是难以置信。良久,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钏:“我相信你。”

      薛晴没想到,长忌居然还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开朗人,那夜之后便三番五次地来她院中作饕餮,还常爱同她聊些散言碎语。薛晴一面介意他的剑灵身份,一面又欣喜于他愿意与自己结交,起初还矜持着不肯接腔,后来渐渐敞开心扉,和长忌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长忌是化生了几百年的剑灵,见过数不清的人事,薛晴听他说前朝皇帝当着外人威仪堂堂,夜晚却须抱着两个枕头方能安眠;听他说某地县丞自称清正廉洁,实则中饱私囊贪婪无度;听他说山川风月,花鸟兽虫,让她觉得即使身处一隅闺阁,也能看尽四方天地。
      她越发觉得,长忌就像她渴望爱与自由的灵魂,游遍了大江南北,经历了沧海桑田,不断找寻属于自己的归宿。
      毕竟,父亲累于案牍,母亲忙于求佛问道,自己还是独女,丫鬟们都恪守本分从不多言。偌大的丞相府,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她的心思。
      薛晴又时常心绪不宁,据说妖邪常盘踞于家宅之中吸取阳气,轻则损人运势,重则伤人性命。虽然长忌除了吃花以外并没有伤害人的行迹,但倘若他有这般心思,那她和父母岂能奈何他?还是得想办法剪除他,或者在剿除他之前试探试探他的本意。
      这日,薛晴随薛丞相夫妇前往贞慈观拈香,碰巧有薛晴寄名的羡微道人也在观内。薛晴心生一计,进香后悄悄地扯道人的衣袖,羡微道人会意,旋即寻了个由头携她入一静室。他方阖上门,薛晴已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长,我此番实有一事相求,望您为我想个化解之法。”
      羡微道人十分讶异:“小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老朽定竭尽毕生所学为您解忧。”
      只是这一刻,薛晴迟疑了。她本想请道长亲临相府降妖以永绝后患,但一来她怕惊动父母致使老人忧心,二来,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希望长忌的存在是自己独有的秘密,只要长忌不伤害她和家人,她乐于接受来自一个剑灵的情谊,也舍不下他所带来的广阔云天。
      一瞬念起,却如泼了滚油的火苗般在她心中越蹿越高,越燃越旺,最后烧成一片煌煌烨烨的火海。
      薛晴深深吸了口气,莞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近来总睡不好,我又容易胡思乱想,唯恐是邪物作祟,所以特来向您求些驱邪之物,自我安慰罢了。”

      盯着眼前的茶杯,薛晴从夕阳西下坐到了夜月初升。
      杯中的茶水已被她混入了羡微道人所赠的符水,道长说了,此乃驱邪圣物,寻常小妖只消沾上一点,顷刻间就会魂飞魄散。
      横竖长忌并无异样之举,并且愿意信任她,对她畅所欲言,甚至让她体会到了别样的情愫,为何还要这样伤害他?这杯茶送出去,即便长忌修为高深能保全性命,只怕这份情意也无法长久了。
      “你怎么了?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儿,出魂啦?”一声轻笑自窗边流进薛晴耳中,她猝不及防地抬头,眼前不是长忌还能是谁?
      “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什么事惹你烦忧?你说与我听,说出来松快些。”长忌目光柔柔的,却清亮坚定,似乎能一眼看穿她的心,而她心里已是乱麻绞缠,魂魄仿佛都困于这些烦乱中,无处解脱。
      她不答话,长忌也不以为意:“算了,你不愿说就不说了,那我给你变个戏法,让你高兴点。”他转过身,背对着薛晴,右手并住食指中指缓缓抬起,指向院角的榆树,只见榆树筛下的一地月光,竟如破碎的雪片般浮于半空,长忌的右手逐渐左移,那些斑驳碎光也随之悠悠漂移,仿佛成群的流萤。待光华移至院东边的池塘上方时,他猛地摊开右手作势一推,散碎月光宛如有了实体般轻灵地坠入水中,再湿淋淋地飘起,徐徐坠下,远观真似一帘亮灼灼的流动珠幕,熠熠生辉。
      薛晴看呆了,又惊又喜,她久居深闺,何曾见过这前所未有的盛景。长忌抻直手臂又坚持了片刻,最后气喘吁吁地垂下手,月光眨眼间便回到了原处。
      他边甩着手边笑道:“这法术我不常用,太消耗体力了,等我修为进益了,给你看一场更美的。”薛晴却微微避开他得意的眼神,低声问:“我是第一个看到的吗?”
      长忌一愣,随后朗声笑道:“当然了,我化生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用这个法术。而且我妖术高强,这种戏法我还有的是呢。”
      薛晴强自掩了口,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几欲落泪。他总是在努力待她好,她却在心中算计他的性命。她的虚情假意何德何能换来他的真心相待?
      可她又想起了道长的忠告,人妖殊途,妖魔怎么可能对人真心?一定要识破那些障眼法,驱除邪祟,否则恐有血光之灾。不仅是她的性命,还有相府上下近百口人的性命,绝不能耽于儿女情长。
      事不宜迟,薛晴硬下心肠,端起早已备好的茶碗:“真是辛苦你了,我没什么烦心事,只是今年的新茶送到了,我怎么也泡不好,所以生自己的闷气。你若不嫌弃,就尝尝我的手艺吧。”

      长忌毫无怀疑地一饮而尽,也毫无意外地痛苦倒地。
      他像一条蛇似的蜷曲扭动,口中溢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呻吟,双手仿佛要抓住自己迅速流逝的生命,胡乱抠挖地上的苔藓和杂草。他身上甚至冒出了缕缕白烟,五脏六腑都在经受烈火的熬煎。
      薛晴吓得不知所措。她后悔了,在长忌倒地之时就后悔了。事情发生了她才明白,她根本无法忍受长忌被如此折磨,以至于恨不得代而受之。她也恨自己的草率决断,拥有了这般难能可贵的情分,她却还在怀疑他的企图!
      “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能怎么帮你......”薛晴泪流满面,惊恐得话不成句。“给我......你用得最久的......首饰......”长忌的声音细如蚊呐,短短一句话似乎都耗尽了他仅剩的气力。薛晴跌跌撞撞地跑回里屋,在妆奁内毫无章法地翻拣,直到发现了一股偎着金钏的玉钗,是她十岁生辰那日由母亲所赠的第一件首饰。
      她如获至宝般地捏着玉钗冲到长忌身边,一股脑往他手里塞,长忌竭力提起一口真气,举起玉钗将自己的手掌扎了个对穿,鲜血直冒,玉钗却泛起金光,金光顺着受伤的掌心不断涌入他的体内。薛晴看见这一幕,不免心疼他的手,也不自觉地堕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长忌的伤口痊愈了,他勉力撑着站起来,薛晴见他还未完全恢复,赶忙搀着他,心中却如杵筑,怕他问起这场酷刑的缘由。谁知长忌只是轻声问道:“今日是五月初几了?”
      “五月初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没什么。”

      此后,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长忌不提那天的惊心动魄,薛晴也不问长忌是如何用她的玉钗疗伤。二人还是同之前一般有说有笑,仿佛那日只是梦境。
      薛晴再也不愿怀疑长忌,她觉得羡微道人的说法未免有失偏颇,谁说妖精就一定害人,妖精就不能和人有感情吗?她相信长忌对她有情,虽然长忌从未言明,但若是无情,怎会每日都来陪她谈心?怎会在经历了那样的生死考验后缄口不言?他定是能体谅自己的矛盾之情。薛晴心内甜蜜,日日的欢欣浇灌出一朵初恋的花。
      甜蜜归甜蜜,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长忌如此辛勤修炼,会不会哪一日得到升仙,直入天庭,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提起此事,长忌沉默良久,道:“我不是名剑剑灵,我由战场上的断剑残戟化生而来,这身血气不除,是无法成仙的。”
      薛晴看得出他的失落无奈,心疼之余也不免松了口气,如此,大概是可以陪她一世了。

      “再过三日,我便要成亲了,”薛晴以手支颐,秀眉微蹙,“我未来的夫君是兵部林尚书的长子,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这是父亲早已定下的亲事。”
      长忌似乎有些惊讶:“再过三日?那不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你的生辰吗?生辰和婚期在同一天?”
      “媒人选的黄道吉日,我也没法子。”薛晴仔细揣度长忌的神色,见他并无伤感之意,难免不快。
      “你成婚那日,我一定会去的。”长忌依旧笑微微的,面容被月光笼罩,显得有些不真切。
      他竟然主动说会来?能在了无意趣的大婚之日见到他,便是最好的安慰了。薛晴喜悦得如心中炸开了烟花:“真的?那你记好日子,七月初七!”
      “好,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天光晴明,喜气冲融。
      薛晴正在挑选首饰,她思虑再三,还是束上了长忌所赠的金钏,然后在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中,踏上了迎亲的轿辇。
      迎亲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道旁人群攒攒簇簇,大家都摩肩接踵,欲一睹宰相之女和尚书之子大婚的排场。而薛晴坐在轿内心如擂鼓,幻想着会如何见到长忌。
      忽然,不知从哪里漫出滚滚阴风,紧接着涌出重重黑雾,淹没了迎亲队伍所处的道路,白日里竟伸手不见五指。老人躬身咳嗽,男人高声嚷叫,妇人四处寻子,街上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少顷,风息雾散,街道又现出本色。人们都道是虚惊一场,还是热热闹闹地围观相府的车马。队伍好容易到了林尚书府前,喜娘上前欲揭开轿帘迎接新娘,众人也伸头舒颈只待欣赏相府千金的风姿。
      但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粉碎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才拂开一半轿帘,喜娘就唬得直退几步跌坐在地,眼不定睛,口不能言,只用手死死指着轿子。
      轿中,鲜艳的红盖头垂落在薛晴脚边,她面色青白如鬼,双目圆睁欲裂,早已没有了一丝活气。

      天界,鹤云亭。
      长忌恭谨地为剑仙昭华斟酒,昭华摇了摇头,啧啧叹道:“想不到你真能找到七月初七午时二刻出生的人,若无此人魂魄,如何能洗去你一身血气,让你位列仙班呢?”
      “筹谋得越久,收获的结果越丰盛。”长忌淡淡道。
      昭华略略欠身凑近他:“这种魂魄瑞气充盈,非等闲之人不可摄取,更遑论你,所以......”不等他说完,长忌抬眸道:“一日不得成,可三百六十日,日日接近侵蚀瑞气,勾取魂魄有何难?”
      “高,实在是高,愚兄甘拜下风,贤弟能忍辱负重,甚至喝下符水以命相搏,我实在佩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尘往事,休要再提,”长忌搁下酒壶,擎起白玉杯,碧澄澄的美酒映出他云淡风轻的微笑,“今日是我登仙第一日,来,昭华兄,我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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