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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啤酒与丝质睡裙 ...


  •   神奇的是,钟表上的指针正在倒退。
      库洛洛看着浅黑色的秒针向左侧转,一格又一格,最终退回到了零点之前。
      东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要吃点什么吗?”
      “我想喝啤酒。”库洛洛听见自己这么回答道。然后他向后倒在沙发上,看着东巴转过身,走进厨房。但冰柜里是空的,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东巴的脸在暖色的小灯下显得温情,透出一种饱满的橙子似的光泽。“没有了。”他扭过头,说。
      “我也并不算很饿……”库洛洛摆弄自己的手指,“要点个披萨吗?”他抬起头来,东巴已经穿上了夹克外套,有些局促地笑着注视他,说:“一起去便利店吧。顺便散个步。”
      他们并肩行走在街道上,友客鑫的早春穿一件羊毛衫已经足够了,东巴很快被热得有些出汗。“脱掉吧。”库洛洛体贴地要求他。“不,没关系。”东巴摇着头。
      于是他们继续沉默地走着,库洛洛仰头看着路灯,一边是黄色,另一边却是惨白。或许是灯带老化的原因,总之并不是故意设计出来的,因为只有这一个路灯是这样。库洛洛感到百无聊赖。与东巴相处时他并不感到不自如,只是无聊,仅此而已。
      “我们很久没这样出来散步了。”东巴突然开口,库洛洛于是看着他,没有回答,片刻后东巴又说道:“我好像又胖了。胖了一点。”像是为方才不肯脱外套的行为做出的解释。“没有关系。”库洛洛侧着头,说。他想东巴也是有所察觉的,总会察觉到的,对于枕边人的变化。再迟钝也依然能感受到,何况东巴实际上是一个相当狡猾的人。“没有关系,”库洛洛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你这样就很好。没什么变化。”
      他想要坦率,但他始终在撒谎。库洛洛想着这或许正是自己坦率的另一种体现。东巴脱下夹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库洛洛停下来等他。然后东巴会将这件外套揽在手臂上,库洛洛想着。是因为太过了解才感到无趣吗?是的。但不尽然。他依然爱东巴吗?是的。库洛洛是一个长情的人,没有什么能否定这点。
      东巴的毛衣下摆有一处开线,暗红色的线头延伸出来,晃悠悠地垂在大腿上。这件毛衣有些小了,并且绝对不起到修饰身形的作用,低着头时肚皮明晃晃的凸出几乎令东巴感到刺眼。他掩饰般地向下扯了扯衣摆,然后又向外拉了一下,希望它不要再紧贴在身体上。还好库洛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正望着遥远的路面,现在是二月十四日的晚上十点钟,情侣比平日还要多一些。
      “你要花吗?”库洛洛问他。“不,我不要。”东巴立刻拒绝了。他无法想象自己——一个臃肿、丑陋的中年男人,抱着鲜花的样子。但库洛洛已经转向了一边,对人行道旁的花贩说:“请给我一束。不,不是红色的,是这个。”东巴站在原地,感到手足无措。从前他并不在乎这些,可以说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注视和打量,甚至引以为傲过。现在,或许,是因为他老了。花贩的目光平淡地从他身上经过了,他突然松了口气,是的,不会有人想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买花是为了送给他。这也并不算一件太悲哀的事。
      库洛洛捧着巨大的白色花束走过来。“不要给我,库洛洛。”东巴低声道,盯着他。“你不喜欢吗?白色的?”“不是这个原因。库洛洛。”东巴向前走去,他再一次感到灰心,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库洛洛没有什么变化,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因此没什么值得苛责他的。被改变的人是东巴,每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他都陷入麻木的痛苦之中。“我觉得很美丽,白色的花。很适合你。”库洛洛抱着花在后面走着,几步便再次与他齐平,“或者我也可以去换成红色的,但红色的反而还要贵一些呢。”
      “我老了。”东巴没头没尾地打断了库洛洛的话。“你当然会变老,任何生物都是这样,这是一种成长。我是说,你不需要去担心什么。”库洛洛并不显得惊奇,然后他看着一侧,岔开了话题,“便利店到了。”
      东巴挑选着啤酒,库洛洛对啤酒没什么特别的好恶,他选了平日里常买的品牌。冰柜的中心位置放着主打的新品,樱花啤酒,东巴看着优美的粉色外包装,感到离奇。库洛洛抱着速食面与半成品披萨过来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冰柜。“很奇怪啊。”东巴摇着头,嘲笑道,“怎么会有樱花味的啤酒?”“为了吸引女性客户?”库洛洛说着,拿了一瓶。“肯定很难喝。”东巴笃定地说。“没关系,只是尝试一下。”库洛洛感受着掌心冰凉的易拉罐,“现在是春天。”“要拿不下了。”东巴说。他看着库洛洛,突然想起来,“花呢?”“我扔了。”库洛洛说。
      他们结了账,两个大塑料袋,东巴不得不重新穿上了外套,“该带个购物袋出来的。”“我忘记了。”库洛洛耸了耸肩。“我也忘了,出门的时候有点紧张。”东巴笑了一下。库洛洛先走了出去,问:“你还要花吗?”“你都扔了。”东巴说。“就塞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库洛洛说着,往垃圾桶里看,惊讶地睁大眼。“怎么了?”东巴也走过来,看着绿色的垃圾桶。“没有了。”库洛洛说,“被人捡走了。”
      他们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不知道花束要送到哪位柔情蜜意的情人手上。这似乎是一件值得捧腹大笑的事,但又好像并没有那么有趣,东巴只是想要大声地笑出来而已。库洛洛收敛了笑容,说:“走吧。”他向东巴伸出手,“我来提着。”“不用了。”东巴脸上还带着笑出来的眼泪。“你两只手都提着,没空牵手了。”库洛洛说。东巴看了他一眼,将塑料袋递过来。
      他们牵着手回到家,东巴打开了电视,库洛洛将披萨解冻,和啤酒一起放在茶几上。冰镇后的啤酒在桌面上留下一小滩水渍。东巴换上睡衣出来,库洛洛说:“我想要你穿另一件。”东巴愣了一下,说:“哪一件?”“那条睡裙。”东巴点点头,转回卧室里去了。他换上了那条睡裙。一条丝质的睡裙,触感很光滑,经常摩擦的地方已经有点起球了。东巴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睡裙紧紧包裹着的身体。尺寸比刚买的时候小了。
      他已经老了。是的,东巴当然知道自己早已老去,在衰老最初爆发出来的时候,甚至不必照镜子便可以确定这一点。他的皮肉开始松弛了,甚至能单独捏起来一层肥厚的外皮。他变得更容易发胖,即使节食,体重也不会轻易地减少。如果没能及时洗澡,哪怕只是一天,周身便散发出阵阵油腻的臭气。他的精力在日益下降,对库洛洛的欲求已不再适应,尽管他已极力地配合着,甚至加上了表演的性质,但仍然无可救药地感到疲惫。
      东巴尝试着服用那些在自己年轻时不屑一顾、甚至加以嘲讽的药物,试图挽回消失的岁月。这一尝试不可谓全然无效,但已经太迟了,库洛洛并未因此而回心转意。库洛洛是一个极其难以伺候的男人,他既会因为爱人不够投入的敷衍而自责,也会因为对方过盛到病态的激情而突然丧失所有兴致。曾经东巴与他在这一方面情投意合,带来的冲动足以令两人忽视其他方面;可是现在他老了。
      东巴走出卧室。披萨与啤酒都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库洛洛歪着头注视他,说:“你很美。”东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感到很疲惫了,不想再进行任何无谓的表演。他在沙发上坐下。库洛洛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粉色的瓶身映得他的面颊有些泛红,但一移开就消失了,不过是错觉。
      “好喝吗?”东巴问。库洛洛微微皱着眉将啤酒咽了下去,然后孩子气地吐出舌头,做了个像是要干呕的表情,“不好喝。难喝死了。”东巴笑着看他,表情近乎是宠溺,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前妻离婚后他很少去看他们,准确地说,只远远在车上见了一次。他提前一小时就到达了,但没有把车停在约定的地方,而是隔着一百米遥远地等待着。当那两个弱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东巴心如擂鼓,他感到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就像是冰镇啤酒拿出来后瓶身上的水珠。他飞快地发动汽车,从那里逃跑了。前妻并没有再打电话来。没有任何消息,什么也没有。
      “你尝尝。”库洛洛把啤酒推向他。东巴端起来,喝了一口。“其实还可以。比我想象中要好喝。”他说。库洛洛沉默地看着他,东巴抿了抿嘴唇。刚刚湿润过的嘴唇看起来很动人,至少在这一刻,足以掩盖掉许多不快。库洛洛吻了他,浓密的黑色睫毛贴着东巴的脸。“情人节快乐。”他说。“情人节快乐。”东巴回应道,带着像是幸福的微笑,然后他向前倒下,被库洛洛接住了。
      库洛洛想,他要留下一些纪念。这十三年至少要留下些什么。其实他并没有具体的思路,只是这么想着,有一瞬间是接近茫然的。这对库洛洛而言是很少有的体验。他切开东巴,看着金黄色的脂肪从伤口处流出来,成为那灰暗而庞大的身躯上仅有的亮色。这时库洛洛突然想要吃饭,他停下手边的一切动作,重新坐在沙发上。披萨已经有些凉了,但不必再加热一遍。库洛洛将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塞进嘴里,大口向下吞咽。
      无可否认的是,他们相爱过。在那一场猎人考试时,库洛洛也曾经讶然地看着那瓶递到他面前的橘子果汁,举着果汁的男人的面容继而随着视线聚焦而清晰起来,一张憨厚的、甚至带着乡土的微红的笑脸。无端地令人觉得亲切。他们相爱过……忘情地相爱过。库洛洛的手也曾经抚摸过男人圆润的髋骨,他们的嘴唇也曾如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深切地粘合过。那时东巴的一举一动都在库洛洛眼中充满魅力,他像是一个神秘的、带有魔性的糖果罐,野性且充满生命力地向库洛洛发出诱惑。他们相爱过。爱情依然存在,只是已渡过了那一时段。
      库洛洛拆开一罐新的啤酒,安静地注视着面前僵硬冰冷的躯体。这毫无疑问是他们之间最难忘的一个情人节。至少是他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花,啤酒与丝质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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